第二章 秋到幹城角聲哀
小小的身影獨自蜷縮在地,外麵明明是秋陽高照,她卻遍體生涼。
“不愧是日堯門,這活計做得漂亮!”
“哪裏哪裏,薛統領過譽了!”
門外唐中不知在跟誰寒暄著,月下半躺在地上,紅腫的臉已看不出她本來的相貌。
“孩子倒是好拐帶,不知這女人唐三爺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運過來的?”
“這個容易。”唐中的語氣甚是得意,“來人,開棺!”
月下爬到門邊,透過門縫看去,隻見偌大的院裏停著一口敞口的棺材。黑麵豹眼的薛統領探身看去,“這就是韓柏青的夫人?”
“正是。”唐中道。
娘?娘怎麼在棺材裏?難道……
月下心神大亂,發瘋似的拍擊房門,“娘!娘!你們這群壞人,還我娘親!還我娘親!”
她用力拍著,忽地門被人拉開,她一個不穩撲出門外。
“死丫頭,巴掌還沒吃夠嗎?再嚷我就……”
唐十九攔在月下身前作勢抬手,隻見月下眼中含恨張嘴就咬。唐十九虎口劇痛,想要甩掉這搏命的“小獸”,可不論她怎麼踢踹,月下就是不鬆口。終於唐十九熬不住痛,運氣於掌就要痛下殺手。
這時,就見一個穿著壽衣的女子踉蹌著從棺中爬起,她好像還未完全清醒,隻憑著一股勁兒手腳並用地爬到台階上,一把抱住了還在撕咬的月下。
“十九住手!”
唐中擲出一粒石子,雖卸下了唐十九掌中的大半力道,可掌風怎麼也無法消除了。那女子咬牙受下,隻低低呻吟了一聲。
月下這才恢複神誌,愣愣地看著抱她的人,“娘……娘!”
蘇堇色唇邊溢出一絲鮮血,輕拍著懷中稚女。
“娘……娘……卿卿好怕,好怕娘就這麼不見了,好怕……”
“卿卿乖,娘一直在這兒。”蘇堇色柔聲安慰著,見女兒臉頰紅腫,眼淚霎時難以抑製。
唐十九看著手上深深的齒印,又想上前卻被唐中攔住,“十九,莫要壞了王爺的大事。”唐中隨即衝薛統領告辭,“此處不宜久留,既然貨已經送到,我們也就告辭了。”
薛統領抱拳回禮,粗聲答道:“薛武代主上謝過三爺,謝過日堯門的各位兄弟,餘下的貨款將於五日內送到。”
唐中滿意地點了點頭,一撩長袍跨出門檻。眨眼的工夫,他和唐十九便已離門數丈,一青一藍兩道身影輕盈盈地飄上院牆。越牆的瞬間,唐中回頭瞥了眼身後的槐樹,冷哼一聲,“告辭,莫送。”聲音雖輕,但仿若就在耳邊,想是用了內力傳音。說完,兩人翩然離去。
薛武向外揮了揮手,隻見三個黑影從樹上躥下,刹那間就已消失不見。“日堯門果然好功夫,不愧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神秘門派,厲害!”薛武興奮地望向遠處,鐵拳緊握。
一個瘦猴臉哈著腰靠近薛武,低聲提醒道:“薛頭兒,主上怕是等久了。”
薛武不滿地啐了一口,“奶奶的,都是白子奇那個龜兒子想出的餿主意,花了那麼大工夫,弄來一個娘們和一個毛丫頭。依老子的意思,是條漢子就直接拿刀硬拚,玩什麼花花腸子!”說著,不耐煩地看了看地上的母女,“都給老子站起來,快點!”
出了院落隻見一條迂回的石道,沿著青灰色的牆壁,押解的士兵快速前行。月下緊握著娘親的手,兩人緊緊相依。隻見中天旭日流金,豔陽之下遙立著一座城樓。樓上鐵甲林立,旌旗飄動,當中一麵龍鳳日月旗上有著一個鬥大的“明”字。月下忽覺腳下一頓,隻見她娘親呆呆地望著那麵大旗,不再前行。
“娘?”她晃了晃娘親的手。
蘇堇色看向她,一臉慘然。
“還不跟上!”
蘇堇色突然被人從身後推了一把,踉蹌了兩步,卻仍是抱著月下不肯挪動。
城樓上傳來吹角聲,薛武圓眼暴睜,拔腳急跑。待跑出幾十米,他一拍後腦,轉身命令道:“王六扛著那娘們,刀子帶著那丫頭,跟老子上城樓!”
響鼓擂起,吹角又鳴。青灰色的城樓上站滿了士兵,城樓正中放著一張太師椅,上坐一個金冠束發的橙袍男子。他偏過頭,臉上唯一出彩的就是那雙幽深的眼,半睜半閉,露著寒光,“韓夫人?”
蘇堇色一甩衣袖,掙脫了薛武的拉扯,不卑不亢道:“閣下可是明王?”
“夫人好眼力。”明王慢慢站起,向旁邊揮了揮手,“白軍師,下麵可就交給你了。”
一名白衣男子搖著扇子立在一旁,道:“子奇定不會讓王爺失望!”
城下呐喊聲震天。白子奇站在城垛前搖著紙扇,笑得愜意,“韓將軍切莫心急,白某有一件禮物想要送給您和少將軍。”
韓將軍?難道城下的是爹爹?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城下傳來,旋即證實了月下心中所想。
“多說無益!三軍將士聽我號令,攻城!”
“殺!”腳步聲聲,馬蹄陣陣,回聲浩蕩,號炮齊鳴。
白子奇氣急敗壞地扯住蘇堇色脖子上的寶玉項圈,像拖狗一樣將她拽到城牆上。他狠狠地捏住蘇堇色的下巴,向城下暴吼一聲,“韓將軍,可認識此婦?”
蘇堇色靠在城垛上,身體顫抖卻硬是沒有出聲。城下的喊殺聲漸漸微弱,隻聽一道驚詫的叫聲,“娘!”
白子奇得意一笑,一把拎起月下懸在城垛之外。綁發的緞帶飄在眼前,她心生恐懼。隻見黑壓壓的軍隊占滿城下,左中右整齊地布著三個方陣,陣前迎風招展著一麵黑底紅邊的旗幟,上麵赫然一個”韓”字。戰旗之下,她的爹爹身著金甲白袍,腳跨烏騅良駒,握著純鋼長矛的右手微微顫著,目光含痛地望著她。
她張開嘴,想要喊一聲爹爹,卻發不出聲。
父兄皆豪雄,一諾千金重,親立馬,戰城東,劍吼西風。秋色浮寒甕,望斷高樓處,卻見,妻女落樊籠。
黃沙飛起,一道紅色的身影衝出陣外,隻見年少將軍橫槍立馬,眼中卷起滔天怒氣,“無恥狗賊!速速放了我的娘親和妹妹!”
“求求你,不要傷害我的女兒,求求你!” 蘇堇色雲髻散亂,匍匐在地。她身後的薛武毫不憐惜地拽緊青絲,一腳踩在她的身上,將她桎梏在地。
“韓夫人是在求我嗎?哼哼!” 白子奇陰惻惻的聲音在空中回蕩,忽地他作勢鬆手,月下心跳驟停,下意識地驚叫一聲,“娘!”
“卿卿!”
“妹妹!”
“卿卿!”
城上城下三聲痛呼。
“哈哈哈哈,能聽到威震六國的韓將軍的驚叫,白某真是死而無憾了。”
月下氣得兩眼瞪圓,露出咬緊的白牙,也不管能不能夠著,對著那個張狂小人就是一陣亂踢。笑聲驟然停止,白子奇目光狠戾地看著她。忽地月下發現眼前的景物全部倒轉,愣愣地看著數丈之外黃色的塵沙。感覺到右腳踝快要被捏碎,疼得她不禁輕哼出來。
“白子奇!”隻聽一聲暴喝,韓柏青拍馬出陣,頭盔上的紅纓劇烈顫抖,他橫槊而立,聲音卷著濃濃的殺氣撲麵而來,“快把我女兒放下!”
“哦?放下?”白子奇音調一轉,“那便如了將軍的意!”
“不!”月下腳上的抓握消失,伴著撕心裂肺的叫聲,她好似落葉一片,在秋風中飄墜。耳邊是呼呼的氣流聲,眼前是越來越近的黃土地。不知為何,她剛才還淩亂的心突然平靜下來,直到一道金色的光影疾馳而來。
韓柏青目眥盡裂,拍馬上前,趕在月下落地前,以棗槊勾住她的腰帶,猛一發力將女兒挑起勾進懷中。
“爹……爹爹……”月下澀澀開口,一頭撲進他的懷抱。
“妹妹!”韓月簫飛也似的奔來。
“簫兒,把你妹妹護好!”
“是!”月簫小心地將妹妹摟在懷中,一雙明目望向城樓。
“韓將軍果然好身手!我們雍國的王上和明王對將軍是仰慕已久,若是將軍能轉投我大雍,白某願將項上人頭奉上,以解將軍之恨。”城上白子奇道。
“白狗,你休要花言巧語!” 右陣殺出一匹紅馬,一名長臉猿臂的校官舉起大刀,“你們雍國借口歲幣一事出兵伐荊,置兩國百姓於不顧,此是不仁;屢次敗於我家將軍,竟然將夫人和小姐綁至軍前,借機要挾,此為不義。我家將軍磊落,豈能與你們這些不仁不義之徒為伍!”
“將軍!”
“將軍!”
數位校官從三陣之中拍馬而出,緊張地看向自家將軍。
韓柏青舉起純鋼棗槊,紅色的穗子在風中飄動,他傲然地坐在烏騅之上,“我韓柏青生是幽國的振國將軍,死是幽國的一縷忠魂!” 渾厚的聲音在漸起的秋風中回蕩。
金冠束發的明王披著赭色的披風出現在城頭,他冷冷地盯著城下,“難道將軍就沒想過本應身處皇宮的夫人和小姐,是如何來到這三國交界的幹州的嗎?難道將軍就沒有想過,為何夫人和小姐失蹤的消息一直沒有傳到前線嗎?”
此言一出,韓柏青劍眉微皺,凝視城上。原本振臂高呼的三軍將士也安靜下來。
“爹!”韓月簫暴吼一聲半立馬上。韓柏青抬起左手,韓月簫慢慢坐回馬背。
“此戰之後,柏青自會查明,不勞明王掛心!”韓柏青道,他聲音似鐵如鋼,沒有半分猶疑。
“既然如此,那本王也不用為夫人掛心了!”明王一甩衣袍,轉身離去,“軍師,韓夫人就交給你處置了,千萬別讓本王失望!”
“是!”白子奇興奮地應聲,道,“錢樵,韓夫人就賞給兄弟們了!”
話音未落,就見韓柏青抽出一把白羽弓,弓開如秋月行天,箭去似流星落地。隻聽城上一聲哀嚎,白子奇捂著耳朵軟軟地倒下。
“不!不要!”城上蘇氏尖厲的慘叫清晰地傳來。
“堇色!”韓柏青怒吼一聲,“傳我將令,血洗幹城!”
“是!”三軍齊喝,憤怒的聲音震得浮雲消散。
士兵們不顧城樓上射來的箭雨,踏著前人的屍身,前赴後繼地向城牆靠近。後方的拋石機劇烈點地,一塊塊巨石飛上角樓,砸得城上一片哀嚎。
就在殺喊震天、血氣衝天的時候,一道纖細的身影突然出現在城樓外側的女牆上。“柏青!”蘇堇色衣著淩亂,十指扣緊城磚,散亂的頭發昭示著她將要麵臨的不堪。
“堇色!”韓柏青拉滿弓,四支羽箭破空而去,精準地命中她身後的士兵。可不斷有人湧上抓住蘇堇色的纖臂,眼見就要將她拖離女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