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不如不遇傾城色
一騎追星月,烽火連天來。
宮外的馬道塵埃猶未落,就聽奉天門內腳步聲響起。
“報!報!”一名七品內侍手捧百裏加急文書向著禦書房跑去。
“哼,有意思!”掃過急報上的墨字,淩翼然遠山眉微挑,桃花目似笑非笑。
清風習習卷來窗外的水汽,幾位股肱大臣立在原地,暗自揣摩著王的心思。
鳶飛戾天,魚躍於淵,如今他們頭頂著怎樣一片天?
正愣神,就見王微微抬手,六幺心領神會地將書信捧下供他們瀏覽。
這是?
聿寧停下一目十行的急閱,複又逐字細讀起來。
好個眠州侯!心知王有意以韓將軍掣肘他的青龍騎,竟回馬一槍攻陷荊國與青國交界的十一個重鎮,逼得荊王不得不遞出求援信。而這一切,為的都是那個人啊。
沉寂一瞬,信上的墨字已在眼中暈開。
當得知她安然歸來,他是怎樣的狂喜,可數次遞帖,她就是不願相見。他明白,她如此絕情不過是想斷了他的念想,因為韓月下將是至尊的紅顏。可即便知曉,他也難以自持。每每聽到簷下鈴聲,他都止不住去回想,想那恍然如夢的初遇,想那並肩朝堂的快意,想那午夜夢回的惆悵。
丁零……風輕輕地撩動著簷角銅鈴,當下,思緒如水蔓延。
“聿大人……聿大人?”
身側焦急的低喚將心神拉回,他微微斂神,抬頭隻見那雙了然帶笑的眼眸。
“元仲難得走神啊。”
“臣慚愧。”
“鬼月將至,元仲可要注意些才好。”桃花目雖笑著,卻帶著令人膽寒的冷意。
再過一日就到鬼月,而這一日恰恰是王的大喜之日。鬼月不宜婚嫁,王將日子定在六月的最後一日,想來也是怕吧。怕日久生變,所以即便還在服喪,也甘願頂著不孝之名將她迎娶。
一想到明日,聿寧就不由妒忌起來,妒忌王的好運。“臣明白。”
淩翼然漫不經心地喝了口茶,“荊國送來的急信,眾位以為如何?”
不似先王,新主絕口不提“眾卿”。想來這個卿字在新主的心中應是極其珍貴,若哪一天能被稱之為愛卿,那離他東山再起的那天也就不遠了,上官密如是想。從他經曆重重波折尚能挺立朝堂來看,新主對他還有期許。
至於是什麼期許嘛……
眼珠轉了又轉,上官密小心翼翼地瞧了一眼淩翼然,思忖了半晌,說道:“臣倒有些想法。”
“哦?”瞧見他諂媚的笑,淩翼然語調輕滑,帶抹玩味。
“佳人與江山,王上覺得孰美?”上官密先不說明,隻等主子表態。
淩翼然眼睛一瞟,正停在上官密的身上。
以為得到暗示,上官老頭竊喜之餘不由揚聲道:“再美麗的容貌也終會老去,哪比得上這萬年永固的江山顏色?吾王心懷天下、氣定山河,哪裏會被一朵嬌花迷了眼?”他口沫橫飛地說著,恰恰忽略了淩翼然眼中的危險情緒,“眠州鐵騎雖比不上我朝天兵,可畢竟還是有些實力。如今先王方歿,朝中甫定,西邊雍國又虎視眈眈,國勢不可謂不危急。”
他的語調雖過分激烈,可言辭之中盡訴眾臣心聲。除了聿寧和洛寅,其餘大臣莫不頷首。
“與其同眠州繼續交惡,不如……”
“不如什麼?”
“不如應了眠州上次的請求,以一女換得眠州的咽喉,真是隻賺不賠的好買賣啊。”
“上官司馬。”
“臣在。”
“明天是什麼日子,你該不會忘了吧?”
“臣不敢。”
“若如你之意,孤明日與誰大婚呢?嗯?”
淩翼然半依半靠在座中,神情頗為懶散。這般輕鬆的語氣不禁讓上官密懷疑剛才是自己看花了眼,王明明不在意嘛!他想了又想方才醒悟,王是怕拉不下臉麵,原來如此啊!
“這點王上無須擔憂,莫要說一個女子,就算是百八十個臣也能變出來!”言下之意,明日定有堂可拜。
“嗬嗬……看來上官司馬已經認定了這是樁好買賣啊。”
“吾王英明!”他擠出諂笑。
“舍一女而得江山,值得?”
上官密用力點頭,“值得!”
淩翼然眉梢一挑,神色益發詭異,“舍棄自己為孤換得秀麗江山,上官司馬能做到同樣的事嗎?”
上官密當下愣怔。
“一個女子可以做到的事,而上官司馬卻不能啊。”淩翼然頗為痛心地歎息,眼眸如電一掃,“既然如此,留你何用?”
“王……”
“六幺。”
“奴才在。”
“送上官司馬一程吧。”
“臣知錯,請王上開恩!”
地上散著官帽翎羽,象征一品的錦鯉結靜靜地躺在地上,紅色的穗尾迎風微揚。禦書房裏出奇安靜,王威如山,將其他人壓得喘不過氣來。
眼前的人不再是九殿下,而是王啊。
即便早有認知,卻不若親眼目睹來得震撼。這個威立得出其不意,也許這正是主上留下上官密的原因吧。
洛寅執杖想著,眉峰慢慢打開。
也好,這才是王,是他洛寅終其一生、盡心輔佐的王啊。
思及此,他鬆開手杖俯身拜下,雙膝落地時正對聿寧平視的目光。兩人了然笑開,俯首道:“恭祝吾王大喜。”
這對他來說也許是最好的結局,至少當她坐在王側時,他每一抬首還能凝望。臉上露出苦澀的笑,聿寧微微側首,眼角映入飄蕩的鈴。
如此,他已知足。
殿外行雲如流水般輕淌,夏陽靜靜灑落座上。睨著跪伏腳下的臣子,淩翼然勾起優美的唇線。
他合上眼,如鼓心跳似要裂胸而出。
不由自主地,他的腦海裏浮現出那張倔強的小臉,抿緊的嘴唇寫滿了拒絕。光想著,他就不覺勾唇,心頭如一泓春水,氤氳出春意滿懷。
終有一天,卿卿會付出同他一般滿滿的情意。而這一天也許是今日,也許就是明朝。
光想著這個挑戰,他就不禁心跳加快,熱切期待起來。
琴瑟在禦,伊人如月。
月影近西樓,蜿蜒的長廊裏零零星星落著燭光。滿是大紅喜色的將軍府裏走著幾個素白身影,在夜中難以遁形。
雲卿及腰長發微濕,還帶著沐浴後的香氣。前後幾名宮女與其說是喜娘,不若說是鏢師。被押解的貨物,很不幸正是她自己。
五人各懷心思地走著,每行一步身後喜燈便滅一盞。
雲卿瞥了一眼黑暗的來路,輕輕歎息。
出閣前一夜淨身祭祖,娘家的路不得走第二遍,這是在提醒她已沒有後路了嗎?
“行路不回頭是婚嫁的規矩,請小姐慎重。”
宮女言之鑿鑿,說得她不得不轉頭。今夜,就讓她盡好貨物的本分吧。雲卿不禁自嘲,濃密的睫毛勾勒出些微陰影。
“卿卿!”
如被施了定身咒般,她愣在原地。
“卿卿!”
她猛然回身,撥開阻攔向著發聲處衝去。她一頭紮入溫暖的懷抱,雙手攥緊來人的衣襟,“哥!”
“卿卿?”月簫微訝。
“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哥哥了。”她輕聲道。
“傻丫頭。”月簫輕撫那頭柔軟青絲,竟瞥見幾縷異色。她的發,淡了。
“小姐,請自重。”不遠處四名宮女跪了一地,月簫方才發覺這樣的姿勢有違倫常。
想要將她拉開,卻不想她環抱的雙臂越收越緊。月簫無奈地笑開,不愛撒嬌的妹妹今夜真是格外黏人。“卿卿,你是大姑娘了。”他含蓄提醒。
“哥哥最後一次抱我時,我是幾歲?”懷中人問道。
“你六歲生辰那天,我們從乾州逃命的時候。”
“那我就隻有六歲。”
“卿卿。”
“我隻有六歲……”
“哪有這麼大的稚女?”
“最後一次了……”
也對,不論嫁的是誰,這都是他最後一次擁抱妹妹了。他家卿卿長大了,從早熟的女童長成了婀娜的少女。現在即便他百般不願,可也不得不將寶貝妹妹交出去。他要將妹妹交入真心相愛的良人懷裏,然後他才能放心讓他家卿卿綻放成美麗的少婦啊。
想到這,月簫緊緊抱住她,在她耳邊道:“逃吧,卿卿,天塌下來有哥哥扛著。”
懷中的啜泣突然停住,雲卿抬起頭,露出微紅的雙眼。
“我此番抗命回來,就是為了唯一的妹妹。”帶繭的手指抹淨她的淚,“一定要幸福。”
雲卿展顏一笑,“哥,我會幸福的,你們也一定會幸福。接下來的一切哥哥不必自責,因為我是追著幸福去的。”
接下來?月簫捕捉到這個匪夷所思的詞語,正要問出口就見她重新入懷。
“哥。”
“嗯?”
“過去的十年,哥哥從未懷疑我的幸存,是嗎?”
“是。”月簫毫不猶豫地回答。
“請哥哥繼續相信吧,永遠不要懷疑。”
來似烈火去如清風,隻眨眼的工夫那身雪白便飄到遠處。懷中空虛讓他不禁自責適才抱得不夠緊,他真不願將妹妹嫁出去,有誰能配得上他家卿卿?
不舍之情充溢心間,讓他暫時忘了剛才的疑慮,讓他忽略了心口的那片水漬。
可當他醒覺時,能做的就隻有相信。
月下簫聲咽,一曲傷別離。
鳳兮,鳳兮……
雲卿眷戀地望著燈火湮滅處,直到紅門緊閉,她才慢慢地收回視線。
推開第二道門,成排的白燭列在兩旁。祠堂無風,顯得有些悶熱,火苗妖嬈地跳躍著,燭光剛好落在當中兩個牌位上。
“爹,娘,女兒來看你們了。”
盤香懸在空中,吞吐的白煙像是一陣霧將她緊緊包圍。
拈香、祭拜,動作緩中有情。她跪在蒲團上欲言又止,喉頭就這麼哽著,手中的香焚了一段段。
爹,娘,女兒好想他啊。
“修遠……”
她輕輕歎著,眼波流轉藏著動人情意。繼而微微一笑,瀉了一地的月光。
這“月光”清淺皎潔,波動了門後的暗影。
手中的香快要燃盡,她剛要起身就覺額上一陣抽痛。眉心像要鑽出什麼,她極力忍著,下意識地攥緊雙拳。
一寸,一寸,檀香碎在腳下。
十四夜,夜夜她都止不住思念,滿滿的愛意滋養了額上曇花。每夜相思痛斷人腸,花苞妖冶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