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沉吟49(2 / 3)

如今算來,這是最後一瓣了吧。

她軟軟地坐在蒲團上,劉海下晶瑩剔透的白花慢慢舒展,極妖嬈地一顫,最終盛放。

含情十四夜,飄零一夕間,她的日子已經不多了。

冷汗自發間滑落,她拿起一根完好的檀香。雙手不住顫抖著,她穩不住身體,怎麼也點不著那炷香。

不能抖了,別再抖了,時間已經不多了。

不知是痛還是怕,她雙腿發軟,滿心沮喪。

不行,她不行啊。

絕望垂腕的刹那,一種熟悉的感覺襲來。心跳沒來由地加快,她屏住呼吸。好聞的藥香自身後飄來,無措的雙手落入溫熱的掌心。如此安心,她不再顫抖,心底也再無懼意。

近燭,燃香,祭拜爹娘。接著,還未及反應她就被轉過身來,櫻唇被撬開,而後強吻。

祠堂裏的燭光有些亂,讓兩道門外的宮人不免起疑。

“小姐?”

無人應答。

“小姐?”

依然沒人應聲,四人對看了下,提著紅紗燈向東牆搖了搖,立刻閃出密密黑影。微微頷首,宮人就要舉步,就聽門裏響起低沉女聲,“怎麼了?”

嗬,人還在。

兵器該收的收,人該藏的藏,隻眨眼的工夫周遭又是一派寧靜祥和。

“女兒家注定要嫁人的,小姐莫要傷心了。”她就說嘛,一個嬌滴滴的官宦千金哪需要這般嚴防死守?

相視一笑,宮人們站回簷下。

門內,雲卿軟軟地靠在夜景闌的胸口,耳邊是他同樣激烈的心跳。雙手慢慢上移,順著他的寬肩、他的頸項,而後停在他的唇角。

眉梢一顫,她緊張抬臉,“修遠,你在生氣?”

鳳眸銳利,盯得她一陣心慌。

“對不起,我不該衝動行事的。”不敢看他的眼,雲卿埋進他的胸膛。“我想你。”額頭的抽痛越發劇烈,雲卿含淚笑著,一遍遍地低喃,“修遠,我想你。”

“今晚我們就走。”夜景闌親吻著她的長發,柔聲道。

雲卿莞爾一笑,握緊了他的手,“爹,娘,他就是修遠,是女兒的良人。爹,娘,我曾豔羨你們生死不渝的愛情。如今,我不再羨慕了。生死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夜景闌環住這個不吝愛語的女子,忘情地吻著。深深淺淺,密密疏疏。

“相信我,修遠。”

“嗯,我信你。”

一句話,她的心便不再顛沛流離。鳳兮,鳳兮,不羨碧梧不慕醴,此生唯願歸山林。

晦暗不明的天際,一彎弦月融於熹微,沉入一泓泉水。

夜景闌珊。

“一梳梳到尾,二梳共齊眉。”

慘淡的天色籠不住豔紅,四更本是酣夢時候,如今不隻她,恐怕整個雲都都醒了。

雲卿靜靜地坐在梳妝台前,任一位麵帶福相的官家夫人為她梳頭。

“三梳兒孫滿,四梳富貴臨。”據說新嫁娘可以沾上梳頭婦的福氣,據說這位祁夫人是允之親自挑選出來的。

雲卿抬眸,就見鏡中人想要去掉她的額墜。

“就這樣。”雲卿按住額前的弦月。

“是。”婦人掩飾住訝異,轉瞬露出笑紋,“這麼特別的發式妾身還從未瞧過,娘娘心思奇巧,王上看了定會喜歡。”

見她誤會,雲卿隻是淡淡一笑,並未辯解。因為從某種角度來說,她剪了劉海也是為了他,隻不過目的不同罷了。

“好風如水乞巧夜,掬月殿裏無人見。十年情動夢未覺,眠花枕月共翩躚。”

女人們興奮圍來,爭相吟著這首由王親作的催妝詩。

“這般王寵!”她們如是說。

可是催妝聲聲,抒的是他的情,寫的卻不是她的意。雲卿麵色依舊,讓人看不出悲喜。

祁夫人暗歎她的不知福,拿起王賜的玉搔頭,正要拔下她頭上那支過於樸素的鳳簪,纖影陡移。

“夠了。”雲卿澄澈的眼沉沉一瞪。

“是。”被她看得頭皮發麻,祁夫人不自覺地低下頭。

雲卿迎風走著,鳳簪清鳴,在熱烈的喜氣中鳴出幾分從容淡定。幾縷淡色發絲偶爾映入眼簾,她眉頭不皺,將其藏進黑發裏。

進了中堂她的心跳不複平靜,座上的兄嫂眉頭一直皺著,她知道這個抉擇他們不認同。早上當她從祠堂裏走出的時候,靜候已久的哥哥頗為詫異。那一刻她便知道,哥哥與修遠的同時出現絕不是巧合。

原來,她生命裏最重要的兩個男人已經為她鋪好了路。隻不過這條路她不能走,因為他們將為此付出太多。而這樣的代價,恰恰是她最在乎的。

所以,就讓她最後任性一回吧。

“哥哥,嫂嫂。” 雲卿屈膝奉茶,“卿卿自幼失怙,在我眼中兄嫂若父母。”

月簫略過茶,伸手就要將她攙起。

“哥,讓我說完。”她抬起頭,滿眼波瀾看得夫婦二人一時愣怔,“這是我選的路,你們千萬不要自責。”

“妹妹,”淡濃情動,將她摟在懷裏,“委屈你了!”

“嫂嫂,哥哥他自小麵皮薄,肉麻的話他說不出,你千萬別怪他。”

“嗯,我明白。”雲卿退出淡濃的懷抱,將兄嫂的手疊放在一起,“哥哥,千萬要守住嫂嫂,守住這個家,爹娘的悲劇不能再在你們身上發生了。”

這話有些怪,月簫不由心驚,“卿卿!”

“我的未來一定會好,哥哥你要繼續相信啊。”她眼眉彎彎,不像是敷衍。

“娘娘,吉時要到了。”

雲卿向後看了一眼,壓低聲音道:“寂寞不過帝王,可是哥哥你比允之還要寂寞。握重兵而善終者,唯寂寞一途爾。”

一語點醒夢中人,眼前女子同記憶中那個早慧的孩子重疊起來,縱使相貌改變,可那雙眸子卻依舊清澈。月簫後知後覺地歎著,原來被保護的一直是自己啊。

“還好,寂寞有嫂嫂與你分擔。”雙手握了又握,像是下定了決心,雲卿陡然放手,“別了,哥哥、嫂嫂。”

不回頭,絕不能回頭。

她衝到門邊,劉海垂在前額,於雙目間投下陰影。

“姑姑!”小小的人兒撲麵而來。

“彥兒……”雲卿瞅著膝下,睫毛分明掛著水滴。

“好漂亮!”小人兒崇拜地仰望。

她淺淺彎眸,水滴瞬間落下。

“娘娘,吉時到了。”

喜娘再催,小人兒抱住她的雙腿,“姑姑不要走。”

“姑姑不會走。”雲卿蹲下身,親了親他的小臉頰,“今天是廟會,姑姑隻是去扮天女娘娘。”

“真的?”小人兒兩眼瞪圓,心中更崇拜。

“真的。”

“嗯,姑姑去吧,彥兒在家等你。”小人兒乖巧地鬆開雙手,“早點兒回來哦!”

她一步一回首,望著童稚的笑顏,一時泣不成聲。

彥兒,對不起。

驚紅滿地,心生荒涼。

原以為能平靜地麵對,笑著說別離,可沒想到……

掩麵的珠簾叮叮咚咚地響著,雲卿跨過紅門,清水在身後潑灑。

“嫁了!嫁了!”

喜娘們大聲呼喊,一盆水代表了無奈的結束,以後她就不是韓家人了。

出了門,攙扶她的變了人。作為手帕交,如夢如願站在她的身側,“現在回頭還不晚。”

雲卿聞言笑開,“姐姐,謝謝你來送我。”

“卿卿,不要做傻事。”喜樂爆竹轉移了他人的注意力,如夢扶著她一步步走向雕梁畫棟的鳳台。

“姐姐。”

“嗯?”

“雷厲風是個可以托付終身的人。”

“下月我們就成親。”

“那小妹就放心了。”

這段路不長,可她們走得極慢。

“娘娘,該上車了。”

轉過身,雲卿慢慢撥開如夢的攙扶。

“卿卿……”

“待允之稱帝後,讓雷厲風辭官。”

如夢一時愣怔,待回神,雲卿已從她的身邊走過。

“為何?”如夢低聲問道。

踏上車的繡鞋滯住,“不適合。到時候姐姐就明白了。”

“那……”她剛要追上,卻見送嫁的隊伍已經起程,“我們還能再見嗎,卿卿?”

沒有回應,如夢不由惆悵。送嫁的隊伍逐漸遠去,望著如雲的紅綢,如夢久久凝立。

寶馬雕車香滿路,淡淡的晨光掛在錦緞妝成的樹上,舉目是俯首的百姓。

十裏豔紅妝,有誰能嫁得比韓月下風光?

好像有人可以媲美。

她偏頭想著,對道邊的祝賀與禮拜全然不理。

對了,是她啊。

夢湖之下,她一夢黃粱。五百年前,那個女子嫁得也是同樣風光。

合上眼,雲卿幾乎可以看見那雙了無生氣的眸子。

水眠月嫁得絕望,而韓月下卻不悵惘。

她驀然睜目,燦爛朝霞映入眼中,眼中哪還有陰影?果然,命運還是要攥在自己手中。雙手握緊,額上的曇花卻在凋零。

她是第一個,很可能也是最後一個由朝門進宮的王後了。

下了鳳台,雲卿走在雕龍刻鳳的中央王道上。

這條路她再熟悉不過,過去的半年她連升四級,可謂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開始時她認為允之逼她入朝,隻是看上了自己的小聰明。可經曆了許多後她才明白,原來他是在勾起自己對權位的興趣。

萬仞青空下,宮殿巍峨而壯麗。

十年前他就看出來了吧,她不是一個安於庭院的女子。所以他誘她易釵而弁,任她翻雲覆雨,不過是想讓她貪戀罷了。若不是因為年幼時的遭遇,她說不定真會落入陷阱,在左右人和被左右之間汲汲營營。

踏入正殿,滿朝文武跪了一地,禦座上的某人早在她步入的那刻就站起身來。

雲卿不疾不徐地走著,心如止水地望向高台。

真可惜啊,允之,破了你的算計。

“雲卿。”腳邊聿寧一聲輕喚,帶著壓抑的情緒。

她耳力極好,可就算聽見又怎樣?元仲,這樣對你我都好。

雲卿垂眸走過,拾級而上,與麵帶春風的那人越來越近。不待她走完最後一級,右手就被不容拒絕地握緊。

“終於等到你了……”勾住她的腰,淩翼然帶著她睥睨座下,“感覺到了嗎?這就是高處的滋味啊!可是這裏還不夠高,天上的浮雲終有一天會在你我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