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之。”她掙出他的掌控,眼中帶抹憐憫,“高處不勝寒。”
“你我相依,豈會有寒意?”
他不懂,她歎息。
“今生,我允你一個天下。不論幾多紅顏,能站在我身邊的就隻有你。”
什麼時候他才會明白,她不是他的弱水,而他也不能隻取這一瓢飲。
南風有意綠燈樹,星漢西流欲下來。
宮中華燈初上,處處洋溢著喜氣。黃袍下的步履有些急,淩翼然目帶桃花,流轉出無限風情。
離寢宮愈近,胸口的酒氣就愈濃鬱,密密癢癢的酥麻感自肌理彌散到心間。
這樣的夜,如此的月,他隻淺酌了兩杯就已微醺。
他跨進殿門,下意識地尋找起來。
“允之。”
這一刻,他已沉醉。
深深凝視著倚窗賞月的美人,淩翼然邁出沉穩的步子,可微顫的指尖還是泄露了他的心情。
“卿卿。”他迷戀地喚著,剛要攬上纖腰,就見雲卿退到一側。
“坐。”她主動邀約。
見她如此自然,淩翼然挑了挑眉,眼中帶抹玩味,“茶?”
“飲湖煙雨。” 雲卿斟了一盞,放在他麵前。
“洞房花燭夜品茶,可不是個好主意啊!” 淩翼然瞥了一眼,柔聲道。
雲卿淡淡一笑,為自己也斟了一杯,“請。”
看著她悠然品茗,淩翼然不禁眯起雙目。
“放心,茶中沒有下藥。”
“即便下了藥,你也逃不了。”淩翼然呷了一口茶,“我道你怎會乖順出嫁,原來是藏了後招。”他傾身靠近,眷戀地撫上她的麵頰,“可就算你處處提防事事算計,我還是如此傾心啊。”
一反常態,雲卿並沒有躲開他的撫摸,“先王駕崩的時候我在。”
“哦?”淩翼然漫不經心地應著。
“你的母妃是被廢後害死的,她中的是曇花一現。”
“哼。”淩翼然一撇嘴角,“卿卿,你若想轉移注意力,就別再說我已經知道的。”
“曇花一現無解,允之也知道?”
“不是無解,而是願不願解。這就是你的後招?讓我有點兒失望啊。”
“允之可願解?”
“子虛烏有的事情。”
“如果是真的呢?”
那雙眸子太過淡定,看得他微微皺眉,“這不好笑。”
“我同意。”雲卿解下額墜,露出落蕊的曇花,“一點兒都不好笑。”
淩翼然瞪大雙目,轉瞬卻又收起破碎的神情。
“哼。”他冷冷笑道,“這招倒讓我刮目相看了。”停擺的心跳還沒恢複,他下意識地抗拒。
“允之。”雲卿輕輕喚著,露出傾城一笑。
眼中,那朵殘花幽幽一顫,僅存的幾瓣凋零了其中之一。
“不……”淩翼然捧起那張小臉,惡狠狠地盯著她,“不要再玩這種詭計!”
“還要我笑嗎?”說著,她又要勾唇,卻被他抱得緊緊的。
“不要……”耳邊聲音戚戚,“不要再笑了,卿卿……”淩翼然絕望地呢喃著,好似溺水的人抱住圓木,一鬆手就會喪命。
“放了我吧,允之。”
“不……”
“那,救我?”
淩翼然長身微僵,連呼吸都變得極小心。
“我明白你不能。”輕輕地拍著他,雲卿難得表現出親昵,“允之的心中有千山萬水,你會是最偉大的帝王。”
“卿卿……”
“放了我吧,允之。”
埋首於她的頸窩,淩翼然執著地不願放手。
先是母妃,再是卿卿,他隱忍了這麼久,終於柳暗花明,可為何還是這樣的結局?
為何?!
淩翼然收緊雙臂,早已幹涸的淚腺又已充盈。
為什麼……
“允之,先前我因感恩你救了哥哥,而與你並肩。其實,我並不喜歡權位,甚至可以說是厭惡。”
“你該告訴我。”他嘶啞開口。
“告訴你能改變什麼?”
他想開口辯駁,卻發現她更了解自己。
“看起來你凡事隨我,實際上卻處處緊逼。豐雲卿因你而死,而韓月下的悲劇與你也脫不了幹係。”掙出他的懷抱,雲卿目光清澈,看得他有些內疚,“允之,我不欠你了。”
這一次,反倒是他虧欠了她。這般美麗的容顏,這般聰敏的女子,令他輾轉反側,畢生難忘。
情意再濃,終是一場夢。
他垂著頭,雙手在身側緊握。
不是無解,而是願不願解。
想起自己的話,淩翼然不由嗤笑。虧他還怨了父王好些年,原來他也不過如此。如今他唯一能勝過父王的,恐怕僅此而已。
“如你所願。”怎麼發出聲音,怎麼放開雙手,他一點兒也不知道,“我放你走,卿卿。”
聞言,雲卿欣然一笑。
“不要再笑了。”淩翼然偏過身,強迫自己不再看她,“你贏了。”指尖沒入掌心。
“允之,最後允我一件事。”
“你說。”
“請對我哥哥留情。在你稱帝後,給我哥哥、給韓家留條後路,好嗎?”
“哈哈哈哈!”淩翼然含淚笑著,笑得前仰後合。突地,他止住笑,直勾勾地望著她,好似怎麼也望不夠,“果然啊,”喉頭顫著,不知是該悲還是該喜,“懂我的隻有你。”
“允之……”
“我允你。”
“謝謝。”
“成璧。”陡然間,他拔高嗓音。
“主上。”
“放她走。”
“是。”
“走吧,卿卿。”淩翼然合上眼睛,幾乎是在咬牙忍耐,“再晚,我會改變主意。”
“珍重,允之。”
他猛地睜開眼,身側已空無一人。
舉目是高遠的蒼穹,淩翼然獨自一人望了很久。不知望到了什麼時候,他苦笑著撩袍坐下,一口一口品著冷茶。今夜,杯中的月光如此醇美,卻醉不了他。
不如不遇傾城色。
原來,有種寂寞叫成全。
月下沉吟,念誰?誰念?
如今,心心念念的那個人就在不遠處,而她卻有些情怯。
雲卿偷偷地注視著他的背影,恍然一夢,如過千年。月迷津渡,徘徊的夜景闌終於發現了她。緊緊相擁,這一刻她的心兒有了歸宿。
“修遠。”她笑有深意,道得決絕,“如今我隻有你了。”
雙手穿入她的發間,夜景闌疼惜地吻著,輕柔的唇像是要將她印在心底。
夜風搖曳著青荇,揉碎了一泓碧水。岸邊,兩人相偎相依,好似神仙眷侶。
老邁的船家搖了一聲櫓,似在催促。雲卿黯然神傷,已到分別時候。
“放心了吧,修遠?”抬起頭,她裝出輕鬆隨意。
夜景闌鳳眸彎彎,瀉了一地春色。
昨夜雖不知她有何打算,可既然她如此篤定,他就絕不懷疑。天不亮,他就站在這桃花渡邊。
最終,她來了,沒讓他苦等。
“修遠,該上船了。”
按著計劃,今夜會合後他們同時出發,他溯流而上去往眠州,而她乘舟而下回到漁村——那個他們相約共度餘生的地方。
“托付完我就回來。”隔著劉海在她的額頭上印下一吻,夜景闌輕輕道。
“路上別急,我會在家等你。”垂下頭,雲卿不敢看他。
“嗯。”一個“家”字吹起眼中春波。
默默無言,挽手走到水邊。微風掀起輕浪,小船一起一伏在波心蕩漾。
“你先走。”雲卿將他推到船上。
“卿卿。”
“看著你走我才安心。”她垂著眸子,眼中已釀出水意。
“不出五日我就回來。”感受到她的眷戀,心口溢出甜蜜,夜景闌輕聲哄著,聲音低柔而纏綿。
“嗯……”攥緊他的衣襟,雲卿哽咽難語。
“然後再不分開。”
“嗯……”她咬著唇,將錐心之痛生生壓抑。
夜景闌歎了聲,將她抱上了緊鄰的小舟,“一起。”
“能不能……”她抬起頭,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不要別離?”
新月般美麗的眼睛盛滿了哀傷,看得他一陣心驚。
江風張狂起來,吹散了沉澱一天的風塵。他一時迷了眼,隻覺腳下一晃,小舟像是被人有意推開,懷中頓感空虛。
“卿卿!”迎著風,夜景闌瘋狂找尋。
漸遠的小舟,他朝東,她往西。一個船頭,一個船尾,就這麼兩兩對望。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修遠!”她按著劉海,站在船舷上,“如果你回家找不到我,那我一定是迷路了!”
“什麼?”風太狂,他聽得斷斷續續。
“迷路了,你要來找我!”她一遍一遍地喊著,伴著發間清脆的鳳鳴。
“卿卿!”沒多想他便飛到岸邊,追著那盞漁火禦風狂行。
“一定要來找我!”
紅嫁衣鼓揚在夜色中,那葉扁舟乘風而下,轉瞬已消失在天際。
即便如此,那道身影依然苦苦追尋,一路向西。
弄帆西風惡,碎月水無情。
她躺在船舷上,江風撩開她的額發,吹落了最後一瓣曇花。
“謝師傅成全。”明眸漸漸無神。
老邁的漁夫摘下鬥笠,露出滿是悲傷的雙眼。
一滴一滴,滾燙的水珠落在臉上。她茫然地望著天空,火紅的嫁衣鋪散在身側,絢爛得似要將生命燃盡。
“下雨了。”她輕喟。
“是……”豐懷瑾的聲音有些嘶啞,垂下的老目聚滿水汽。
孩子,是你看不見了。
“師傅,我們要去哪兒?”她極慢極慢地眨眼,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
“幻海,了無說那裏是你的福地。”
“福地啊……”她笑得極美,“在我醒來之前,可不能讓他找到。”
“師傅答應你。”。
修遠,她的良人啊……
滿天星子落於雙眸,最終化為兩行清淚緩緩滑落。
你若迷路了,我會尋尋覓覓,日日夜夜,隻為找回你。而我會為你活下去,歲歲年年,永不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