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 蓬萊若探人間事 後來的後來
張應卿《嚼英集》雲:《戰國通史》,凡二百一十卷,本紀十卷,誌五十卷,表十五卷,列傳一百三十五卷。所載記事,自前朝魏哀帝崇寧四年至本朝元初帝定乾五年,上下一百七十六年矣。
長安元年,帝詔令文華殿大學士崔安潛、吳英遒置局編纂。長安四年,崔吳二人因“銅雀弊案”下獄革職,所成九十五卷為帝不喜,帝擢起居郎張彌為太史令,重修通史。長安十七年卷成,帝讚之曰:“簡、實、美,當世之《史記》也。”令武英殿刻印,雕版存於帝都太史局、繁城挽月殿二處,並於長安十八年付梓,通行天下。
《戰國通史》與張彌晚年所著之《戰國記》並稱國史雙璧,為後世稱頌。
衝覺寺位於蓮州蒼梧山,曾是前朝大寺。隨著時光的遷移,這裏的香火早已不複當年,僅餘山房數座。這日正是三月初三上巳節,民間樂哉踏青除邪,給平時頗為冷清的衝覺寺添了點人氣。
“自定乾五年天下初定後,百官就商議著改元一事,陛下日理萬機無暇顧及,拖了兩年方才定下年號。”寺後供香客休息的山房裏,一個男子笑道。若稱其男子恐不妥帖,這人麵白無須,雖極力克製,行止間仍難掩女氣。一身寶藍直裰看似普通卻極為考究,懂行人一眼便知這是大內之物。
“長安的確是個不錯的年號。”看眼狀似拉家常的內監,張彌神色不變。
“那是當然,這可是陛下親自取的,文華殿的那些個學士取的陛下可是一個都沒看上。”內監微微揚聲,看見張彌的表情,又平和了語調,“先生的才華陛下時常提起,小人正月裏還沒出去就奉命前來請先生出山,轉眼已快兩月,不知先生考慮得如何了?”
張彌放下茶盞,抬眼看向窗外。山寺桃花剛剛過了怒放的時候,花瓣微微垂著,露出幾分頹敗的美感,就好像他的處境一般。那位可不是能打商量的人,既派人前來,必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那位的目的又何嚐是他的淺陋才華,不過是大人的蹤跡罷了。
“先生?”
這聲催促將他的視線拉回,看這位內監的架勢,這兩月耐心怕是早已告罄。張彌微斂心神,道:“承蒙陛下垂青,元醒甘往效命,隻是……”
“先生可是放心不下那位小哥?”
張彌猛地抬眼。
見自己猜對,內監語調略緩,帶著幾分曖昧,“以陛下的寬容,先生帶著那位小哥上任也不是不行啊。按例起居郎雖常住外廷,午門又非常人可入,但若那位小哥肯稍作犧牲的話,先生與他也能長長久久地在一起啊。”
聞言,張彌臉色一白。
什麼長長久久地在一起,他與小草是師徒,絕非那般肮髒關係。更何況可入外廷者,官員、宮人必為其一。小草既非官員,那所謂的稍作犧牲,難道是讓小草去做內監嗎?
憤恨之感充斥心頭,張彌剛要發作,就聽遠遠地傳來熟悉的呼喚,“先生!”
該死,這個孩子不是跟著智圓和尚出去了嘛,怎麼這時候回來?張彌又急又氣,不自覺握緊拳頭。
“嗬,這小哥真是中氣十足啊。”內監瞟一眼窗外,處於陰影中的麵皮微微帶笑,“先生若有疑慮,不如這會兒喚他進來商議,咱家看小哥必定也舍不得先生。”
“不必。”張彌沉聲道,“三日後元醒在寺外等候副統管。”
先生好像有心事呢!
小草扒著飯,目光一刻不離地落在張彌身上。先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呢,是一年前還是半年前?具體是哪一天他記不清了,他隻知道來到這衝覺寺後,先生越吃越少,幾乎要成仙了。
思及此,他道:“先生,我們還要在這裏住多久?”
張彌抬起頭,認真看向他,“小草不喜歡這裏嗎?”
“不喜歡。”他想也不想就答。
“為何?”
“因為這裏不能吃肉,還得天天聽和尚念經。”最重要的是先生不開心,這句話他藏在心裏,問道,“那先生又為什麼喜歡這裏?”
“因為這裏天天吃素,能聽到和尚念經。”
“先生耍我!”小草氣呼呼地瞪眼,嘴角遺留的飯粒隨時要落下。
如往日一般,張彌伸手要替他抹去,忽又一滯,手像被火燒一般縮了回來。他黯然道:“我沒耍你,茹素使人清心,誦經使人明智,我倒是想在這裏住一輩子的。”
聽出他語間真真切切的惋惜,小草不由失神。
難道先生想出家?如果先生出家了,他該怎麼辦?他是那麼喜歡先生,那麼離不開先生,那麼……不可以,先生不可以出家。
“先生!”他出聲急促,“這裏雖然清靜,可先生總要出去走走才好寫史啊,先生說過史一人一口爾,可也要尋到可信的那些人、那些口,才算是大家之言啊。”
張彌微微一笑,“平日裏我讓你讀書,你說自己蠢笨不堪,卻將這些道理看得透徹。”
“鸚鵡聽上一百遍也會學舌了,我隻是不愛念書。”小草有些心虛地撇過臉去。
“昨日是誰在浣足溪邊大談聖賢帝伐楚之戰的?”
“先生,多吃點。”小草充耳不聞,熱情夾起素菜。
張彌擋住他的筷子,逼他抬起眼眉,“小草,你不笨,你隻是不想離開我罷了。其實你更喜歡習文而非習武,這些年你故意棄文從武也是為了我。”
“不!”小草瞪大眼睛,不知想說服誰,“我就喜歡舞槍弄棒,讀書什麼的頭疼!”
“你不必勉強自己。”
“我沒覺得勉強。”小草怒氣衝衝道。
看他小臉通紅,張彌沉默了片刻,方徐徐開口:“當年我也同你一樣,覺得為了大人做什麼都是值得的,甚至想過淨身入宮。”
“淨身入宮……”小草僵硬地抬起頭。
“是。”張彌笑得雲淡風輕,“大人對我恩重如山,如何報答都不為過,當時我是這麼想的。可是大人沒有同意,她叫我去走自己的路。小草,走自己的路吧。”
“不。”少年一臉倔強。
“很多路都可以走,就是不要走別人的那條。”
“不,我就是要跟先生走一條路!”
“小草……”
清晨張彌推開房門,剛觸到沁涼的山風,就聽見一聲中氣十足的問好。
“先生早!”少年提著銅壺站在門邊,發髻上還沾著露水。
張彌愣神的刹那,小草走進房門,熱情地張羅起來。
“先生,這是才燒開的水,您洗把臉啊。”仔細兌好水,他又整理起桌案,“哎呀,先生昨晚又熬夜寫書了吧,寺中的蠟燭熏眼睛,先生要是想寫就叫我啊。您說著,我寫著,保證一字不差。您愣著做什麼,快來洗啊。”
“小草,你何必……”
“我是心甘情願的。先生的路就是我的路,我想好了,不變了。”小草走上前,將張彌拉到盆邊,低聲道,“先生如果要出家,那小草也出家好了。”
“出家?”張彌回過神來。
“先生這幾天找智圓大師談經說法,不就是要出家嗎?我想過了,先生如果覺得出家開心就出家吧,先生要當上大和尚的話,就讓小草當個小沙彌吧。”
小草抬起臉,笑顏如朝陽般燦爛,那般濃烈地灑在張彌的心間,似能將他最不堪的過往也蕩滌幹淨。是了,那般不堪的過往,又怎能讓這個孩子重蹈覆轍?
張彌垂下眼,長長的睫毛攏出陰影,就如同他的前路一般。
“先生?”少年還在等他的答複。
他已有了決斷,沉聲道:“好,一起走下去吧。”
“太好了,先生!”
隔日清晨,小草提著銅壺站在門邊。
“先生?”他小聲喚著。
無人應聲。
“咦?難道先生賴床了?”他想了想,昨晚明明就是他為先生代筆啊,蠟燭沒熏著先生的眼睛,倒是他起遲了。
“先生你再不起來,我進去了哦。”他假意威脅著,等了半晌依舊無聲,他這才推開了門。奇怪,先生睡覺也不閂門的。他納悶地走進山房,就見一室寂靜,哪有先生的身影?
他慌亂地在室內亂找,連床下也不放過,最終目光停在了書案上。上麵有一張紙、一塊玉牌。這塊玉牌是先生的錢莊印信,一般不會隨便放置,如今是要……他淚如雨下,暈開了信上字跡,手中的水壺重重落地。
他轉身奔出門外,跑出山門,跑下山去。他不知疲倦地一路狂奔,春雨悄然落下。他的視線有些模糊,還在往前走著,一步、兩步……直到昏迷前他還在咬牙堅持著。
少女的初潮連同嫣然落花,染紅了這場三月的春雨。
起居郎,從五品。論官職在遍地王侯的帝都可謂微不足道,可論起與皇帝的親密程度,卻連宰相大人也自歎弗如。說起本朝的起居郎,更是話題十足的人物。
每朝每代,起居郎皆有左右二史,左史記言,右史記行,內廷之外不離帝王左右。偏偏元初帝打破規矩,左右二史皆為一人,此人麵若桃花,出身卻低賤無比。據說他曾是烈侯的男寵,後贈給月華上大夫豐雲卿。他在這位少年左相去世後曾失蹤過一段日子,再回到帝都的時候已然是起居郎了。
長安四年,帝都的茶館裏充斥著流言飛語,隨著數十個官員的人頭落地,“銅雀弊案”已漸漸淡出帝都百姓的視線,取而代之的是這位起居郎的身份之謎了。
“不是吧,這樣的人也能當官?”
見有人質疑,流言的發起者嗤之以鼻,“何止是官,還是上達天聽的起居郎呢。”
“娘的,早知道當年老子也拜在豐左相門下了,真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可不是,這張彌肯定是沾了豐左相的光了。”
外地來的客人聽不明白了,問:“這和豐左相有什麼關係?”
帝都人聞言皆笑,一臉曖昧。
“大哥一看就是外鄉人,你可不知道啊,當年那位……”說話這人指了指皇宮的方向,“和豐左相可是情投意合啊。”
外鄉人瞪大眼:“你是說……”
“噓……心裏明白就好。”
“那皇後一事又如何說,陛下可是出了名的癡情,八月初八無戰事。”外鄉人反駁道。
“誰說陛下就隻能為一人癡情?當年之事我等親眼所見,絕無虛假。”說話的人拍胸脯保證,繼續道,“你道這小倌如何成了今日的起居郎,還不是那位對豐左相難以忘情,將他留在身邊存個念想?”
“原來如此。”外鄉人歎道。
突然有人道:“不可能。”語調堅定,帶點執拗。
出聲者竟是個姑娘。她相貌平平,臉頰稍顯方正,她坐在角落裏,若不出聲無人會察覺。
“張彌才學非凡,絕不是你口中以色得官的醃臢之人。”她道,聲音略顯沙啞。
“莫非姑娘認識張彌?”
聞言,她有些愣怔。
“那就是不認識了?”
“不,我認識。”她堅定道。
眾人笑了,有人逗道:“那姑娘說說張彌是怎樣的人?”
她低聲道:“先生博覽群書,治學甚嚴,為人正直,心地善良。”
“你那位先生相貌如何?”
她抬起頭,有些迷茫,“相貌?”
“是啊,姑娘,你口中的張彌長相如何?可是你說的那種老學究?”
“什麼老學究?”她有些惱怒,“先生如你我一般,年紀甚輕!”
“如你我一般?”那人笑道,“果然不是同一人啊!姑娘,你可知這位起居郎有個外號?”
“外號?”她皺緊雙眉。
“他可是有名的桃花美人啊。”
“桃花美人……”她又找錯了嗎?
“可不是?明明就是靠那張臉發跡的,偏偏還要擺出清高的模樣。哼,憑他當年在豐左相宅子裏說過‘一人一口爾’就能寫史?”
“什麼,‘一人一口爾’?”她瞪著說話的人,表情有些猙獰。
那人看著她攥緊的拳頭,不禁咽了口唾沫。“這話是張彌說的,不是我說的,有仇你找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