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住哪兒?”聲音竟有些發抖。
看來是真有仇啊,帝都人八卦的心開始沸騰了。
“我說,姑娘你要真想找他報仇可就難了,陛下除了回後宮,其餘時間起居郎都要隨侍左右的。你想見他,隻能進那四九門呢。”
“怎麼才能進四九門?”她繼續逼問。
“哈哈!”眾人失笑,這姑娘著魔了不是,看來真是深仇大恨。
“說啊,怎麼才能進四九門?!”
眾人被她吼得怔住,半晌有人道:“除了當官的,還有太監宮女,誰還能進那地方?”
張彌《元初帝起居錄·長安四年一則》:今上禦宇十餘年矣,除每年八月初八,竟無一日輟朝,比之先王勤勉更甚。朝臣每進言今上珍重身體,帝答之曰:“朕之用心不為天下,不為百姓,唯為朕矣。”世人嗟歎,今上之聖賢不下聖賢帝。
這夜帝都下起雨來,如霧一般籠罩著皇城,襯得禦街兩側的宮燈越發朦朧,也襯得緩緩前行的帝王越發孤絕。
“陛下,雨大了。”身後,已是內監之首的六幺輕聲道。
明黃色的身影沒有半分猶疑,一如多年前那般恣意,卻透出幾分寂寥的美感。見狀,六幺屏退身後舉著華蓋的內侍,一行人緩緩走在雨中。
“起居郎何在?”不知過了多久,帝王開口道。
“臣在。”張彌走上前來。
帝王問道:“還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
“十一年前的今日陛下與皇後結縭。”張彌答道。
“結縭?”孤傲的帝王冷冷一哼,轉身向前走去。
他那般地恨她,恨了十一年,恨到不能醒。群臣皆謂他苛待自己,卻不知他若有一絲懈怠,如何對得起這份恨,如何對得起他恨的那個人。
帝王落寞一笑,道:“那九十五卷通史你可看完了?”
“臣已通讀。”張彌隨行在後。
“崔安潛和吳英遒寫得如何?”
“臣以為二位先生雖傑思無窮,卻不懂秉筆直書。”張彌道。
帝王腳步微滯,頗有興致地轉過身來,“哦?”
張彌半躬身子,輕聲道:“兩位先生皆是當世大儒,又為官多年,筆法圓融多有才情,卻不知史在於實,而非飾。”
“飾?你說的是朕的皇祖父文王弑兄奪位一事?”帝王笑著,輕鬆說出這樁醜聞。
張彌低聲道:“是。”
“若由你寫,又當如何?”帝王麵色如水,看不出喜怒。
張彌答曰:“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不虛美,不隱惡。”帝王你說的是朕的皇族,而非偽,卻不知史字定,修史的兩位大人一夜成
沉默了半晌,帝王道:“張彌聽旨。”
張彌聞言急忙跪下。
“擢起居郎左右史張彌為太史令,重修《戰國通史》。”
微揚的語調在頭頂盤旋,張彌愣在原地,雨水沿著鬢發流暢滑落,滴落在地形成小小漣漪。
“張太史。”
六幺的提醒將他拉回現實,張彌抬起臉,迷惑地仰望帝王,“陛下……”
“怎麼,想抗旨?”帝王笑道,“還是怕外麵人說你是托了豐雲卿的福,抑或是受惠於朕的龍陽之好?”
張彌笑出聲來,“元醒既然以真麵目回京,就已不將這些放在心上了。”
“那回京之前呢?你又為何不揭假麵,你究竟是怕被誰得知那段過往?””
帝王一語中的,直擊他的心房,張彌不由失神。小草的身影那般朝氣蓬勃地向他跑來,同這場秋雨一起落在了他的心上。
《元初帝·內務府誌》:長安四年秋,采各州良家女三百名,以充宮人。
十二年後。
“也就是說,姑姑一心想到外廷任職,卻陰差陽錯成了女史?”
珍藏皇家典籍的稽古閣裏,一名黑膚小太監瞪大了眼,女史點了點頭。
“我雖來得不久,卻也知道被派到外廷的向來是得罪了內務府的倒黴蛋,為何姑姑想去外廷?”小太監道。
“因為……”女史垂首沉吟著,略顯方正的臉上染抹落寞,“想知道太史大人過得好不好。”
小太監好奇道:“難道姑姑也是張太史的擁躉?”
“也是?”女史抓住了他語中的關鍵詞,“很多人崇拜太史大人嗎?”
“多,非常多!”小太監幾乎咬牙切齒了,“這宮裏沒幾個人不好奇他的。”
“哎?可我怎麼聽說太史大人在後宮風評不佳?”
“哈,宮裏有幾個人說的是心裏話,背地裏個個對張太史都好奇得要命呢。”小太監不屑道。
“既然是背地裏,那你又怎麼知道?”女史嗤笑。
“當然是——”小太監似有什麼難言之隱,將到嘴邊的話生生咽下,“反正我就是知道。”
女史瞥他一眼,轉移話題道:“那你呢,又怎麼進的宮?”
小太監頗為自得地說道:“我可是從家裏逃出來的。”
“逃?”聽聞過無數入宮故事的女史真真訝異了。
“是啊,我可是坐了半年的船才到神鯤的呢。”
是了,如今天下太平,肯將親子閹割入宮的人家真是少之又少。這些年內務府常采買海外男童以為內監,這孩子一時頑皮竟走上了這條不歸路。
女史的眼眶微微泛紅,憐惜地看著眼前這個十一二歲的小少年,“要不要姑姑托人打聽你的家人?”
“千萬不要啊!”小黑臉急得皺在一起。
“為何?”
“要是被我家人發現了,我就死定了!”
女史瞪他一眼,“傻孩子,你家人要知道你這般……還不定如何心疼呢。”
小太監麵無表情,“姑姑,你可知我有幾個表哥?”
“這和你有幾個表哥有何關係?”
小太監彎彎的月眸噴出怒火,“我有七個表哥啊,七個!最可恨的是他們以大欺小,每次幹活的都是我!”
“那你爹娘不護著你?”
“我娘當然會護著我,可我爹……”
女史發誓,她聽到了磨牙的聲音。“你爹虐待你?”她試探道。
“何止虐待啊,他還霸占著我娘,恨不得把我一腳踢飛呢。”搞得他每次跟娘親撒嬌都要偷偷摸摸的,還要學習神農嚐百草,他容易嗎他?一想到爹那張冰雕臉,他就……
阿嚏!小太監重重打了個噴嚏。
女史愛憐地摸摸他的頭,歎氣道:“你離家就算了,怎麼入宮了呢?”
“因為美人啊。”小太監笑道。
女史不解,“美人?”
“是啊,我才到神鯤就聽說天下美人都在後宮,難道不是嗎?”小太監十分認真。
“是這樣沒錯,但你找美人做什麼?”看他還不到情竇初開的年紀,女史有些不解。
小太監微微抬首,眼中是少有的認真,“我自小就立誌要娶天下第三美人。”
女史毫無形象地噴出一口茶,半晌才問道:“好吧,那你為何不娶天下第一美人?”
“因為天下第一美人是我娘啊。”小太監回答得理直氣壯。
女史的臉黑了幾分,“又為何不是天下第二美人?”
“咦,天下第二美人是我姐姐啊。”小太監笑嘻嘻道,“我爹那麼好運娶了我娘也就算了,連壞心眼的大表哥也娶到我姐姐,有沒有天理啊?想我也沒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應該能娶到天下第三美人吧。”
什麼樣的家庭能養出這樣的孩子,女史已無力想象了,她狠心將少年拉回現實,“你現在已經‘入宮’了,該想著如何離開這裏,而不是什麼天下第三美人。”
她暗示著,小太監卻充耳不聞,喃喃道:“若不分男女,張太史也算得上是美人了,也難怪宮中那麼多人喜歡他。”
“這麼說,難道你見過他?”女史問道。
“是啊,稽古閣每月初一、十五向外廷開放,張太史回回都來啊。”
“他常來……”女史環視四周,顫聲道,“那他都看過什麼書?”
小太監從書架上翻出幾本古籍,放在她的麵前。“張太史最近常翻看荊梁翼幽史,在這兒一坐就是一天。”
“定是看著看著就忘了用飯,天黑了都不知道點燈。”女史幽幽道。
“咦,姑姑怎麼知道?”
女史不答,隻柔柔一笑。她翻開書頁,目光在墨字上逐一逡巡,那般繾綣,那般眷戀。其實,她想讀的是他的人,他的心。
這些年你還好嗎?先生,你還記得那個傻傻的小草嗎?
眼前的墨字開始模糊,像蒙著一層紗,像籠著一陣煙,像她這些年追尋的路一般,看不清又不知盡頭。可她不悔啊,就像現在,能坐在先生曾坐過的地方,讀著先生曾讀過的書冊,她就滿足了。
淚水落在書上,在泛黃的紙頁上暈染出淺淺深深的水痕。看不清她也依舊看著,臉上掛著淚也依舊笑著。
先生……
什麼時候稽古閣開始向外臣提供飯食了,甚至還有方便摘記的便箋?張彌有些迷惑地看著夾在《幽史》中的箋紙,杏黃色的紙頁透著細致紋理,右下角繪有一株忍冬。
忍冬是在何處都能生長的雜草啊,怎會有人以此為箋?張彌略微不解,卻又不得不承認這便箋的主人有些眼力,便箋放置的書頁皆是《幽史》可取之處。
“請問這便箋的主人是誰?”他抬頭問。
似等著他發問般,黑臉小太監立刻道:“是女史。”
原來是記錄彤史的內廷女官,他了然頷首,剛要將便箋取出,就聽小太監又道:“女史說了,這便箋就是與人方便的,若是有緣人但用無妨。”
恰好他需要摘記,張彌展顏一笑,“那便多謝了。”
當時他隻覺得是個偶然,卻沒料到這偶然一直持續了下去。
“張太史,陛下問你話呢。”
六幺輕聲的提示將張彌從沉思中喚醒,他將便箋收進袖中,躬身麵對禦座,“恕臣忘形。”
“元醒倒是難得失態。” 帝王微微一笑。
“臣有罪。”他的腰彎得更深。
“想來你也是少有的未變之人,當年你在皇後跟前也是這般拘謹。”帝王沉聲道。。
“這是為臣的本分。”
“的確,正因如此你才保住了這條命。”
張彌微訝抬頭。
“怎麼,皇後沒同你說過?當年若不是皇後力保加之你安守本分,朕是斷不會留你的。”帝王懶懶道。
“皇後從未說過。”
“以她報喜不報憂的性格,這也尋常。”桃花目微眯,迷離中透著眷戀,“在識人用人上,朕不如皇後。”
“皇後至情至性,對人傾心以待。”
帝王冷哼出聲,“什麼傾心以待,真真鐵石心腸。”
美目中迸出濃烈恨意,識相的宮人齊齊跪下。帝王瞟一眼緩緩跪下的張彌,冷冷道:“朕這麼說皇後,元醒不服?”
“是。”
“她這般對朕,難道不是鐵石心腸?”
“不這樣又能如何,皇後是不想陛下為難。”
“這麼說,如果你遇到和皇後一樣的處境,也會選擇那麼做?”
“是。”
“那你可曾想過被拋下的人的心情?”
見他怔住,帝王聲音低沉中透著玩味,“皇後是算準了朕會心存愧疚,那你呢,又如何篤定被拋下的人會按照你設定的路走下去?張彌啊張彌,皇後的手段,你連一分也沒學會。”
是啊,那個孩子會如他所想那般,尋久了就放棄嗎?應該會吧,雖然小草生性倔強,可都過去這麼多年了,再執拗的念想也該放下了吧。小草應該早已娶妻生子,偶爾才會想起那個多年前不辭而別的先生吧……
八月,帝都的雨如期而至,連綿幾天浸染著皇城,不知化作了誰的清愁,稽古閣裏響起了咳嗽聲。
“伸手。”小太監走到張彌身邊,冷冷地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