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嗽哽在喉間,張彌奇怪地抬起眼。
見他這副表情,小太監眼中迸出怒火,“你亂想什麼?要不是有人拜托,我才不會給你把脈!”
他早就覺得這少年不像內監,可這不是重點。“誰拜托你的?”張彌問。
堆著書冊的木架隱隱一顫,少年緩緩瞥了一眼,又看向他,已是很明顯的暗示。“沒人。”少年口不對心道。
目光由書架處移開,張彌也不追問,隻卷起衣袖,道了聲有勞。
少年把脈的姿勢極為老道,片刻之後朗聲道:“桑葉五錢,半夏、麥冬各三錢,陳皮、杏仁、甘草各兩錢,文火熬三個時辰,張太史用過午飯正好可以喝下。”
這話不知說給誰聽,張彌拿起書冊起身要走,就聽少年說道:“我有一事想要請教張太史。”
張彌迎著天色看向少年,到嘴的拒絕卻在對上那雙月眸後生生咽下。“請說。”他道。
“近日我看閣中朝史,隆王末年曾有一位少年左相名叫豐雲卿,我還聽說張太史正是出自他的門下?”
“正是。”
“那這位豐雲卿是男是女?”
聞言,張彌瞪大雙目,又轉瞬收斂驚訝。他笑道:“外朝不用女子,已故的豐左相自然是如假包換的男人。”
像不信似的,少年將他看了又看,咕噥道:“咦,難道真是偶然?”
“什麼偶然?”張彌道。
少年清了清嗓子,“我覺得偶然之事必有因果,沒有人會對別人無緣無故地好。假如有一天我發現餓的時候有人供飯,摘記的時候有人送箋,生病的時候有人熬藥,我絕不會妄下結論,斷言此人隻是思春的宮人。”
“不是思春宮人又會是誰呢?” 張彌反問。
“也許是家人,也許是朋友,也許是受過你恩惠的人。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耳聽尚且為虛,更何況是莫須有的猜測呢,不如親眼所見吧。”
他不該一時衝動聽信了少年的話,躲在稽古閣的耳房裏,張彌懊惱地想。他剛要起身,就聽閣外傳來隱隱的腳步聲。透著珠簾隻見一個戴著麵紗的宮女在門外探頭張望,半晌見無人,方才端著湯藥小心翼翼地走進室內。她身著絳色宮服,是女史無疑。
若他沒記錯,這位女史是在五年前掌管彤史,與他並無交集。思及此,張彌沒了繼續探究的心思。他靜靜坐在角落裏,隻等女史離開。
女史放下湯藥,低頭看了看他放在桌上的書冊。她剛要走出去,就聽轟隆雷響,伴隨著閃電亮過,女史害怕地叫出聲來。她蹲在門邊,渾身顫抖。那年就在這樣的一個雷雨天,被當做男孩賣掉的她眼睜睜看著一個小倌慘死在老鴇的鞭下,就算被先生救下,那一幕依舊伴隨著雷響在她腦中回蕩。過去每到這種天氣,她總是躲到先生房裏。先生也不惱,隻是陪著她,直到雷聲過去。
她閉著眼,膽戰心驚。不知過了多久,震耳欲聾的可怕聲響終於消散,她小心地睜開眼,深色的衣角就這麼撞入她的眼簾,她僵在原地不敢動彈。
張彌俯身看著女史,目光如炬,心跳如鼓。忍冬是為草,他怎麼會沒想到?女史像是回過神來,僵硬地挪動腳步,他急忙攔在她麵前。
“小草,是你嗎?”他開口,聲音卻不像自己的。
女史拚命地搖起頭來。他蹲下身,一把按住想要起身的她,“是你!”
他輕輕撩開她的麵紗,四目相對的刹那,淚水自她的眼中湧出。“別哭。”他手忙腳亂地為她拭淚,淚卻越湧越多,他心頭酸澀,伸手將她緊緊摟在懷中。
“別哭。”他輕聲哄著,卻不知這句是說給誰聽,他的視線愈發模糊起來。
露華深重,女史已是連續數日流連稽古閣了。
內外廷有別,他們可以見麵的日子並不多,更何況那日相認他們久久無言,許多事情得靠夾在書中的便箋傳遞。
這日她正寫著冒名入宮的往事,就見少年如風掠進書閣,她不得不收起訴衷腸的繾綣情思。
“我問你,韓月下是誰?”少年沒頭沒腦地問。
她放下筆,端正了臉色,“你問這個做什麼?”
“我想知道。”月眸沉凝,帶著不容拒絕的堅定,看得女史不由歎息,“你坐下聽我慢慢說。”
今夜他溜進守衛森嚴的留園,隻為一睹皇後畫像,想來引得元初帝與定侯一爭高下的應該是個美人吧。前一刻他還如此玩笑著,可當他看到那幅畫,卻再也笑不出來。這不是他溫柔美麗的娘親嘛!可娘親又如何成了畫上的韓月下,又怎麼和那位少年左相同名?
聽著女史娓娓敘述著那段曆史,少年的迷惑漸漸解開。原來如此,世人皆道元初帝有男女兩段摯愛,卻不知此二人原為一人,竟是他的娘親。怪不得爹那般小氣,將娘藏得徹底,原來爹爹也會怕啊。這麼看來,元初帝倒也有幾分本事。
少年嘿嘿兩聲,突然又想到什麼,對女史正色道:“姑姑,你想出宮嗎?”
跟不上他跳躍的思緒,女史一愣,“出宮?”
“是啊,難不成你想和張太史這樣鴻雁傳書一輩子?”他撇嘴道,“你當陛下對你們的事一無所知?你也太小看他了吧。”
“陛下知道了?”女史問。
少年點點頭。
“那你又是怎麼知道陛下知道的?”女史擺明了不信。
話到嘴邊少年又生生咽下,總不能告訴她,是他去留園看畫,無意間聽到皇帝和太監頭頭的對話才得知的吧?要說了,姑姑不嚇暈才怪。
“我聽前殿當值的吉祥說的。”他撒了個謊,見她神色有所鬆動,又道,“姑姑就沒想過為何當初你冒名入宮如此容易,想要調職外廷卻屢屢受挫,又偏偏被提拔為內廷女史?”
往事如煙,好似真有一條線牽著她一路追尋,從始至終。
“姑姑若真想離開這裏,小葉我可以送上春風一陣。”
她回過神,落入那雙如水靈動的月眸裏。
“你再說一遍。”望著跪伏在地的張彌,帝王怒極反笑。
“臣願棄著史之名,隻求內廷女史。”
帝王笑出聲來,“元醒你是不是糊塗了?朕允你一個功名,卻不是一個女子啊。”
“臣不為功名,隻求一人。”張彌重重叩首。
座上帝王笑道:“你可是後悔了?”
張彌抬起頭,對上那雙桃花目。
“所謂的為他人著想,被拋棄的人當真幸福嗎?”這聲不知是問誰,他卻知道帝王眼中的人不是他。
張彌乞求道:“臣知罪,臣不求陛下寬宥,隻求陛下準女史離宮。”
“又是為她著想?”
“是。”
帝王諷笑一聲,“不知悔改。”
“陛下!”
揮袖止住他的話語,帝王睥睨座下,眼眸帶抹殘酷的美感。“朕給你兩個選擇,做你的太史令,女史一事休要再提;抑或是你淨身入宮,換女史自由。”
張彌額頭貼地,雙目瞪圓。多年前他也麵對過相似的選擇,隻不過那時他是為了報恩,而如今……
那天他擁著小草,那種失而複得的狂喜絕不是師徒之情。這些年他一直回避著,視同禁忌的情感隨著小草的秘密揭開,如洪流一般衝擊心田。他如此歡喜,心生愛意,卻麵臨著如此的選擇。
“臣願效法太史公,入內廷隨侍陛下。”他閉上眼,一字一句道。
“好一個效法太史公,就算被天下人詬病,朕也當定武皇帝了。六幺,帶張太史下去。”
蠶室外,六幺埋怨道:“陛下雖知曉大人與女史的過往,卻未刻意阻攔兩位相見,大人又何必觸陛下逆鱗?”
“陛下放縱我和小草的交往,不過是想借由小草將我拴在皇城裏。畢竟通史已經寫完,陛下需要另一個牽絆我的砝碼。”望著牆外天空,張彌幽幽歎息,“陛下說得沒錯,我確實後悔了,當初若不是我自作聰明,又怎會到今天這個地步?既然陛下要的是皇後看重之人長長久久地伴君之側,那張彌就留下,又何必殃及心愛之人?”
“癡兒。”六幺滄桑道。
“是啊,紅塵萬丈如何不癡?”張彌莞爾一笑,旋即入內。
大門還未關緊,就聽遠遠傳來內監尖細的聲音,“慢!陛下口諭,免太史令宮刑!”
“快快,還不領大人出來!”六幺一時忘了深究。
張彌卻聽出不對,他疾步走出大門,迎著報信的內監問道:“怎麼回事?”
六幺這才緩過神來,“如意,你哆嗦什麼,快說是怎麼回事!”
“女……女史自盡了!”
要知道小葉送的是這樣的“春風”,她定會留書一封,告訴先生她這是假死,不必那麼傷心,意思意思就行了。現在她口不能言,眼不能睜,隻能任由先生抱著她的“屍身”久久不肯放手。
“太史大人,已經一天一夜了,該讓女史入殮了。”
竟那麼久了?她感覺到有人想要拉過她的“屍身”,卻被先生發狠搶回。
“大人,女史已經死了,您該醒了!”
“滾!”這近乎癲狂的聲音,真的是先生發出來的?
是了,除了先生,誰會這般溫柔地抱著她?滾燙的淚水一滴滴落在她冰冷的臉頰上,順著她的頸間滲入肌理,深深地烙進她的心田。雖然有點對不起先生,可她忍不住竊喜著,原來先生這般看重她!
“小草……”
先生,小草聽著呢,有什麼膩死人的話就現在說吧,小草醒來後絕對裝作不知道。果然,鼻息在漸漸靠近,她斂神聽著,等來的卻不是私密的耳語,而是一股灼熱的甜腥。
先生!
《元初帝·群臣錄·史官》:長安十七年,《戰國通史》卷成,張彌因發妻病逝辭官,一路扶棺北上,不知所蹤。至帝山陵崩,其晚年所著之《戰國記》方顯世。
作為一代良史,張彌雖隻在國史上占據短短一行,可現實遠比墨字精彩。
沿酹河北上行去的客船上——
“哇,詐屍了!”運棺的船家想也不想跳入河中。
“我不是鬼啊。”爬出棺木的女子無奈道。她看一眼身上的豔麗壽衣,好吧,說她不是詐屍,連鬼都不信。
腿還有些軟,她扶著木牆走出貨倉,心想著該如何行事才不至於嚇到先生,就聽自甲板上傳來匆匆而下的腳步聲。
入眼是一頭白發,她剛要道聲老人家,就看清了來人的長相。
“先生……”她不可置信地瞪圓眼。
是她睡了太久,還是依舊在夢中,先生明明還在壯年,怎會發如白雪?她眼睛眨也不眨,就這麼瞪著。直到被先生緊緊抱在懷裏,她才發覺被嚇著的人是她自己。
“先生,你的頭發……”
她想繼續問,下半句卻被張彌張口堵在嘴裏。這吻不似她假死時充滿悔意的憐惜,而是幾近絕望的熱情,吻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趁著某人暫時放過她的唇的空隙,她氣若遊絲道:“先生,我回來了。”
張彌的臉上露出些許疑惑。
她深吸一口氣,大聲道:“先生,小草回來了,不是詐屍,是真的回來了!”
聞言,張彌眼眶泛紅。他小心翼翼地擁著失而複得的小草,輕聲道:“回來就好,就算是鬼我也要。”
“長安二十八年,元初帝駕崩。有史雲,帝臨終之際,曾囈語:‘若有來世,唯願與皇後做一世夫妻。’成佑七年,張應卿采風記。”揭開不知何時飛到臉上的紙頁,新科狀元公孫尋念道。
時下最多這樣的無聊文人,將野史寫得有板有眼,連元初帝也難逃被戲說的命運。
隨意將紙頁丟在一邊,狀元郎瞥了一眼瓊林宴的方向,又仰麵躺下。連科舉都這麼沒挑戰性,不知接下來還有什麼可以玩的?他闔目想著,就聽急切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優美的遠山眉微皺,他很是不爽地睜開眼。
入目是一雙如水澄澈的月眸,那人就這樣突然出現在他眼前,“請問您見過一張寫過字的紙嗎?”
他一時怔住,依稀聽到了春風裏平平仄仄的詩句,“蓬萊若探人間事,青山滿目已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