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秋 第五章(1 / 3)

暮秋的黃昏是蕭瑟的,而這個黃昏又起了雨。細雨細小得像灰塵,白茫茫地飄浮在空氣裏。風一吹,那些細若灰塵的雨霧就忽兒蕩漾開來,忽兒又成團地湧聚。樹枝上濕漉漉地掛著雨霧,那細雨甚至無法凝聚成滴,隻能把枝椏浸得濕濕的。樹枝與樹枝之間,房屋與房屋之間,道路與道路之間,雨霧連結成一片,像一張灰色的大網,罩住了天,罩住了地,罩住了這個灰色的城市。

含霜站在落地窗前,呆呆地望著外麵被暮色和雨霧揉成一團的朦朧的景物。花園裏,扶桑謝了,秋菊謝了,熏衣草更是連影子都看不見了,就連那高大的梧桐樹,在雨色裏也顯得格外寂寞和蒼涼。含霜看著,看著,口中不禁念出這樣半闋詞: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誰寫的?似乎是李清照。李清照真是個天才,她怎麼能把幾千年後的此情此景,寫得如此逼真?含霜向窗子更加貼近了一些,前額抵著窗玻璃。鼻子裏呼出的熱氣在玻璃上凝聚,視線被封斷了。她無奈地搖了搖頭。無論如何,李清照還是幸運的,她還能感受到什麼是“愁”。而她,已經連“愁”和“苦”也感受不到了。自從江岸去世後,她的意識始終在沉睡著,一睡就是兩個月。

是啊,江岸去世已經整整兩個月了。含霜沒有去參加葬禮。她昏倒後就被送進了病房,醒來時已經是第三天了。醫生說她不能再受任何刺激,因此祭吊、火化、安葬,全是佟鬆磊一手操辦的。處理完江岸的後事後,他就來到醫院陪伴和照顧著含霜。他向含霜敘述著這一切,含霜聽著,沒有任何反應。她的意識已經陷入一種半麻痹的狀態中了。一個月後,她出院了,但意識還在沉睡。也許,這種“沉睡”是一種本能的的保護吧。兩個月前,當她由幸福的天堂跌入到痛苦的地獄時,就本能地逃避著傷害了。已知的現實是殘忍的,未知的現實是恐懼而不敢觸摸的。於是,她用麻痹的外殼作為盾牌,讓意識躲在裏麵沉睡,並拒絕醒來。

“太太,該吃飯了。”淡月在她耳邊提醒著。吃飯了?她下意識地看著窗外。真的,天已經黑了。奇怪,天什麼時候黑下來的呢?她離開了窗子,慢慢地坐到了沙發上。“我不餓,”她淡淡地說,“你先吃吧。”

“是。”淡月答應了一聲。她向餐廳走去,可沒走幾步,又回來了。

“太太……”她欲言又止。

“還有事嗎?”

“太太,”淡月咬了咬嘴唇,還是鼓足勇氣把話說了出來,“您總這樣整天整天的不吃飯哪行呢?這一個月,您已經瘦得不成樣子了。再這樣下去,您的身體可就垮了。我想……”她突然躊躇了一下,低下頭來想了一會兒,然後猛然抬起頭,堅決地,不顧一切地說了出來,“我想江先生在天之靈,也不願意看到您這樣糟蹋自己的!”

江先生?含霜那麻痹的神經受到了些微的震動。很長一段時間裏,人們避免在她麵前提起江岸,生怕再次刺激她脆弱的神經。因此,“江先生”在她的世界裏,已經是一個久違的名詞了。真的久違了嗎?真的忘記了嗎?含霜搖了搖頭。她看了一眼淡月,這個小姑娘的眼裏有一份隱含著的擔憂。這種擔憂或多或少地感動了她,於是,她柔聲說:“我真的沒胃口。這樣吧,你先吃,我一會兒再去吃,好嗎?”

淡月無奈地點了點頭,悄悄離開了。

窗外的風雨聲突然大了。含霜下意識地裹緊了身上的外套。其實,屋子裏的暖氣開得很足。可是,她還是感到冷,一種從心底散發出來的冷。她無意識地環視著寬敞的客廳。客廳太大了。過去,它承載著無數幸福和歡樂,如今,卻裝滿了無邊的冷清和寂寥。她的目光緩緩地移動,終於落在了那張大幅的結婚照上。照片上的江岸依然微笑著,目光還是那樣寧靜而溫柔。含霜看著,看著,突然,她覺得那溫柔的目光中,噴射出火焰般灼熱而熾烈的激情!含霜猛的閉緊了眼睛!不,這不是射向她的目光,而是射向另一個女人的目光!一個穿紫色衣服的女人!她覺得自己已經麻痹的神經,突然被什麼尖銳的東西刺痛了,這痛楚正沿著四肢百骸蔓延、擴散,弄得她每個細胞都掙紮著要覺醒!不!不要!她不要再想起那些她已經遺忘,或者說試圖在遺忘的東西!她拚命搖著頭,拚命把自己的意識再次關閉在“麻痹”中。過了一會,她覺得自己已經足夠冷靜了,於是,她慢慢地睜開了眼睛。這次,她的目光落到了照片下麵的那束枯萎的康乃馨上。

哦,康乃馨。含霜剛剛平靜的心又被輕輕觸動了。她站起身,慢慢地走到那束枯萎的康乃馨前,用手輕輕觸著花瓣。一片幹枯得沒有一絲光澤的花瓣,在她的觸摸下飄然而落。含霜苦笑了一下。兩個月,已經兩個月了。淡月曾建議她把這些早已枯萎的康乃馨撤掉,她卻固執地沒有同意。為什麼?大概潛意識中,她還是想讓這份深紅守住一些東西吧。“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是啊,花兒枯萎了,大概它要固守的東西,也早就枯萎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