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神武年間的廟堂上,大漢文官們罵起那個幽州大督軍,用詞還要難聽得多。
小丫鬟白他一眼,收起手帕。
見碧桃接過酒壺要走,徐廣陵突然嘿嘿一笑,拉住小丫鬟手臂道:
“小娘子,給我這個土匪流寇擄上山去,當個壓寨夫人,你可樂意?”
被自家少爺調戲慣了的碧桃隻是臉上一紅,隨即鼓著腮幫子反擊道:
“奴婢可當不起少爺的壓寨夫人——葉家的二小姐都沒這福氣,奴婢一介丫鬟身子,就更別想啦!”
徐廣陵眼神驀然一黯。
碧桃自知失言,提了個不該提的人物。她紅著臉抱著酒壺,一溜煙似的跑開了。
直到轉過牆角,小丫鬟才靠在牆邊,用一手捂著滾燙的臉頰,又有些憤恨地跺了跺腳。
小丫鬟咬著嘴唇,不由自主地想:
那個拋棄了少爺的葉家二小姐,到底有什麼好的……
……
金陵城另一個不起眼的院落,毫無新年夜的喜慶氣息。
氣息虛弱的老人躺在床上,身邊坐著多年來相濡以沫的妻子。
老婦人緊緊攥著丈夫的手,宛如在攥著丈夫的一條命。
兩人年輕時經人作媒定親結婚,相互扶持著一路走來,到如今都已到耳順之年,卻從來沒預料到會有離別的一天。
更何況是除夕。
老夫婦一共養育了三個兒子,卻都不成器,每日裏熱衷些蹴鞠博戲、鬥雞縱馬的紈絝勾當,將本來還算殷實的家底敗了個精光;這天除夕夜,三個兒子更是呼朋喚友地出去閑逛,將兩位老人拋在家中。
老人躺在病床上,發出一聲若有若無的呻吟。
老婦人的身軀微微顫抖,一顆淚珠掉在床單上。
一直以來,她才是久病纏身的那個人,才是躺在病榻上、既幸福又慚愧地享受丈夫服侍的那個人;可最後沒想到夫妻一場,先要離開的竟然是他。
那七場西域行商,早已耗盡了老人體內的一切生機,而最後一次回金陵時染上的風寒,更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自入秋以來,老人病情愈加惡化,在郎中的治療下吊著一條命,跌跌撞撞撐到除夕夜,終究是撐不住了。
“別哭……別哭……”老行商艱難地伸出枯瘦手掌,為妻子抹去眼淚,“最後一次賺的錢,我藏在廚房的瓦罐裏了,將來日子長,你留著自己花,別給孩子們看見……”
老婦人嗚咽著點點頭,說不出話。
榻上的老行商縮回手,怔怔地望著房梁,本已渾濁的眼珠中,突然出現一絲清明,病弱身軀裏也仿佛爆發出一股豪氣。他顫抖著笑道:
“我陳大誠,一輩子裏走了七趟西域。見過山,見過水,見過黃沙,也見過白骨。我陳大誠走的路,比書廬裏的書生多;我陳大誠去過的地方,比朝廷裏的宰相遠;我陳大誠娶的媳婦兒,比皇帝老兒的妃子還漂亮……”
已經滿臉皺紋的老婦人又哭又笑。老行商拍拍她手背,喃喃道:
“這次回來的路上啊,我見了一個白衣公子,你這輩子怕是看不見這麼俊俏風流的人兒啦。公子跟我說,以後咱們大漢都會是個太平世道,說通向西域的官道會日夜暢通,說還會有無數像我陳大誠這樣的行商走上那條商路……他還說,大漢要謝謝像咱們這樣的百姓,是咱們撐起了大漢的社稷……那公子說得真好啊,他臨走前唱的曲兒也好聽……是怎麼唱的來著?嗯……”
老行商用枯枝般的手指在床上打著拍子,給老妻輕聲唱道:
“安石在東海,從事鬢驚秋。中年親友難別,絲竹緩離愁。一旦功成名遂,準擬東還海道,扶病入西州……”
老行商的聲音越唱越低,最終止於一聲嗚咽。
屋外夜空中,太平十三年的最後一顆煙花轟然綻放。
千門萬戶,辭舊迎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