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碧延別墅的清晨,外頭已是亮堂堂的,隻是遮掩著厚重的簾幕,臥房裏就顯得有些昏暗。
顧大美人昨晚到兩點才睡下,現在躺在男人懷裏,睡得且深且沉。
慕臨止微側身收攏緊手臂,把美人擁得更近。
他垂眸望向她的睡顏,安靜美好,就像許多年前在望煙古寺見過的幼童,沒有多少差別。
慕臨止深邃的眸色漸黯,他低垂的眸光,逐漸落在她細瘦的手腕處那串念珠上。
他從未和任何人提起自己的過往,平白如紙,是他想埋葬起來的墓地。
然而記憶卻像雪泥鴻爪一般,怎麼也忘不掉。
他天生眼翳被父母認作不詳,從生下來就被送到北城望煙,無人問津。
自能聽到聲音起,就被無數人嘲笑譏諷。
說他是任家瞎眼的大少爺,父母不要了的棄兒。
他十二歲那年的冬天,雪下得很大。
直至那時,他的眼睛才複明,不能見強光,不能久看純白的東西。
那年望煙的雪有三尺深,他的眼前仍需覆著一層白,什麼也看不見。
他住的地方一般不會有人經過,偏僻冷清。周圍隻有一條需要每天挑水的河,不過冬天也已結冰,就更沒什麼人來。
那時卻陡然響起一串輕盈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踩在雪麵上像碾碎枯葉一樣的聲音。
一下一下,不緊不慢,仿佛帶著新奇,腳步聲在他跟前戛然而止。
他略蹙起眉頭,單薄的唇微微抿起,以為是哪個師父過來,隨即抬手扯掉眼前的白。
刺目的光亮透過,他恍惚半晌才看清眼前——
滿地純白雪如銀,來人是一個穿著紅色小棉襖的小女孩,約七八歲,就這麼站在雪地裏。
她頭頂上戴著馴鹿帽子,兩根鹿角翹啊翹,小臉紅撲撲的,挺翹的鼻尖也微紅,大約是天氣冷的緣故。
她一雙漂亮的杏眸好奇地眨了眨,薄如蟬翼的睫羽也跟著輕晃,上頭沾了點雪花。
她就這樣朝他跑過來,在雪地裏踩了一串腳印。
她抬頭望著那個穿著深色長衫手執念珠的少年,清澈的眼底隻有對陌生人的新奇。
“……”他愕然地怔在原地,沉默不語,漆黑漂亮未見俗世的眼裏逐漸掠過瀲灩。
她是他睜開眼睛遠離黑暗看見的第一個人。
從過去到現在。
他的眼睛隻見過她。
見過那一次,就再也容不下其他人。
那時望煙的風雪,十裏的白,冰封的河,穿紅的小孩。
山河全都映在他眼底,真是好看。
他們沒有說話,隻是彼此看了一眼,匆匆而已。
寒風刮過他的發梢和長衫,他不能久看白雪,幹脆閉上眼,可手裏的念珠卻撥得飛快。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皆是虛妄。”
他閉著眼撚著念珠,在心底裏一直默默念著這兩句話,企圖凝神靜氣。
然而她像一抹盛放的紅,烙在人心頭,刻在命裏。
他手執念珠始終閉著眼站在原地,直至一聲旁人的呼喚把他喊醒——
“青青,快回來,寺裏這麼大,你再跑丟了怎麼辦。”
小丫頭輕快地哦了聲,很快轉頭踩著雪跑離這裏,雪地上又多了一串稀疏的腳印。
他再睜開眼,隻看見雪裏徒留一個紅色的身影,小巧玲瓏,被寒風刮得還有些東倒西歪。
他愣怔地凝視著遠處,直到那一抹紅消失在視野裏,再也看不見。
他的過去是一場雪,沒有人經過,獨她在上頭踩了一遭。
還那麼徹底。
也許對她來說,隻是無意間掠過一眼。可對於他,卻是銘心刻骨的驚鴻一瞥。
塵封已久的心激起驚濤駭浪,一發不可收拾。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皆是虛妄。”
他一直在心底念叨這兩句,陡然間有點空落落的,不明白為什麼要念,念了又有什麼用。
師父們教過他拳腳,教過他道理。上有天文和地理,下有信仰和曆史。
卻從沒教過他,如何抵擋七情六欲。
有什麼是懂得,有什麼是不懂得。
遇見之後,全都懂得。
一見紅塵,便墮紅塵。才知相思,便害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