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珂腳下步子一頓。
正逢石竹給朝蓮擦完藥出來, 掀開帳簾對著她畢恭畢敬喚了聲:“郡主。”
燕珂麵無表情點點頭,在石竹離去後,才步入帳內。
豆子大一團燭火的亮光將帳內一切都照得昏黃, 連帶朝蓮那過分蒼白的臉色似乎都多了幾分血色。
夜裏寒冷, 他坐在床頭, 肩上搭著厚重的狐裘披風, 整個人似乎連這身衣物的重量都有些支撐不起了。
燕珂看得心底有點不是滋味, 問:“師叔可好些了?”
朝蓮似要回答她, 但嗓子眼竄起一陣癢意, 他掩唇有些狼狽地咳嗽了一陣,才嘶啞開口:“無礙, 老毛病了。”
“怎麼老是咳?我讓大夫給你開副止咳的藥。”燕珂道。
朝蓮擺擺手:“都說是老毛病了, 尋常湯藥若是有效,也不至於咳了這麼多年。”
他自己久病成醫, 已稱得上半個大夫, 他母親更是醫穀傳人, 江湖人稱能活死人, 肉白骨。
他母親都治不好的病症, 尋常大夫開的藥, 又哪裏會見效?
正是明白這一點, 燕珂才徒增了許多無力感。
縱使她武功蓋世,在麵對生老病死時,一樣束手無策。
似看出她情緒低落, 朝蓮主動寬慰她:“不適應大漠的氣候罷了,等回南都,自然就好了。”
燕珂認真地看著朝蓮的眼睛道:“珂希望師叔長命百歲。”
朝蓮微怔,失笑說了句:“傻姑娘……”
最後一個字出口, 喉間已滿是苦澀。
他不祈求百歲,這一刻隻希望命長些。
朝蓮不願在這個問題上多說,怕自己強裝出來的溫雅麵具下一瞬就會破滅,主動轉移話題:“郡主這麼晚來尋朝某,所謂何事?”
燕珂有點心虛,板著臉冷萌冷萌道:“師叔深入大漠,久未歸朝廷,陛下勢必會起疑,師叔如今和西北大軍是一條船上的人,珂也就不把師叔當外人,想知道師叔前往大漠前,是如何上報朝廷的,若是有個什麼萬一,也好想對策。”
她這番話問得不可謂不婉轉,但朝蓮哪能聽不出她的弦外之音。
他當即就道:“我臨行命人向節度使休書一封求援,稱自己也被瑞興王軟禁了。”
聽到這個回答,燕珂愣了愣。
這無疑是繼續拖著朝廷那邊最好的法子,她忙問:“我母妃可知?”
朝蓮道:“我入大漠前王妃尚不知,不過我給王妃也留書一封,她知曉接下來該如何部署隱瞞朝廷。”
這樣說來,一切都解釋得通了。
燕珂卻突然抬起頭來,那雙肖似她父王的眼睛清冷又銳利,一如長空盤旋的鷹。
她直直地望入朝蓮眼底:“師叔為燕家做到這份上,隻是因為與我父王有著同門之誼麼?”
朝蓮不曾躲閃她的目光,他的眼神永遠都是溫和的,在那溫和深處,卻又透著疏離的冷,他似在歎息:“陛下一心廢除門閥世家,重用寒門,終究是會與世家出生的百官離心的。放眼天下,能鎮得住整個大昭的,唯有鎮北王。陛下得倚仗你父王,可過分倚仗了,陛下心底也繃著一根弦。”
“燕珂,掌權者越往上走,便不敢聽從自己本心了,唯有不斷權衡利弊。我能做的,也隻是讓陛下不過分猜忌你們。”
君者王道,燕珂知道朝蓮說的都是事實,她也早早地明白了這些道理。
可把一切擺在明麵上的時候,心底還是有幾分物是人非的感慨。
隻要皇帝不把她們燕家逼上絕路,她們燕家必然是死忠的。但正如她們當臣子的,始終提防著皇家會不會對她們‘飛鳥盡良弓藏’一般,皇家也會提防著她們有沒有取而代之的心思。
燕珂不知道她父王當年一手把當今陛下捧上皇位時是否也料到了如今局麵,但她想,以她父王那不馴的性子,當年應當就已料到了,不然皇帝也不會這般忌憚她們。
從某種層麵來說,她們和皇帝都沒做錯,一個是為了保住自己的家族,一個是為了穩住自己的皇位。
站在了不同的立場,注定無法擰成一股繩。
皇宮。
明日便是除夕了,宮裏處處張燈結彩,瞧著比平日喜慶了不少,但皇後宮殿裏的宮人們,卻是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皇後的頭疾又犯了。
太醫隔著帷帳為皇後診脈,地上已經扔了好幾個牡丹團花的繡枕,顯然是皇後頭疼得受不住的時候扔的。
皇帝得知皇後犯了頭疾,扔下禦書房一堆事務,匆匆回宮來看望。
他一進殿,門口的宮人便紛紛行禮。
皇帝視若無睹,直接走進內殿。
太醫方把完脈,一見皇帝前來,忙跪下行禮:“微臣參見陛下。”
“免禮,皇後病情如何了?”歲月沒在這位曾經十七歲繼位的帝王身上留下什麼痕跡,若說有,那也是愈發成熟穩重了,一個眼神便不怒自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