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沌的小世界當中。
巨木在一聲又一聲的裂響當中震動, 柳葉般的骨刃刺進它的樹心,向下撕裂,一枚崩裂, 就再來一枚, 直到這極盡了生苦的骨刃將巨木破開大半, 樹皮再也撐不住內裏的破碎, 開始劈裂開一道道痕跡。
一根根粗壯的氣根被歪斜的樹身折斷, 寄生攀繞的藤蔓被拉扯到了極限,最後崩斷出一聲聲驚天動地的響。
何其壯麗的消亡!這支撐了一個小世界的獨木, 發出不堪承受哀鳴,可這卻並不能引起那些寄生於此樹之上的生靈憐憫。
苦啊!
那刺進樹心的骨刃每更深一寸, 他們所感受到的苦就更深一分。
那不是來自於外的苦, 而是他們自己經受過的、忍耐過的、哀嚎過的苦。
一次次毫無意義的死去,被殺、被吃、被愚弄!自己也去殺、也去吃、去愚弄別人也愚弄自己!
他們從何而來?是否也曾有過在貪嗔之外的溫暖情感?是否有人愛過他們?是否也愛過別人?是否有信任的人?是否也被別人信任?
他們將往何去?是否永遠都要沉淪在這無盡的鬥爭當中?是否能夠登頂?登頂可以滿足嗎?可以不苦嗎?可以習慣那隻有一個人能站上的高峰嗎?
他們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
這些寄生於巨木上的生靈像怨瘋了、恨瘋了一樣,拚盡一切的去撕扯著巨木。
這種撕扯並不能給巨木帶來創傷,他們的攀登中從不缺少怨恨。
但很快, 他們心中的苦意就淹沒了怨恨,解脫的意願化去了癲狂,離苦的心從中掙紮出清明,如何才能結束這一切?
在他們願舍一切獨求寂滅脫苦的念中,由心欲凝聚成的肉身開始破碎, 那些帶著寂滅之願的真靈和他們崩散的身軀, 像大雪一樣飄落下來, 淹沒了巨木的根。
消亡、消亡吧。
解脫的願中沒有心欲,墜落的真靈不再“重生”出新的身軀。
生是苦。
小世界的動蕩忽然一滯,除了墜落的真靈,所有的一切仿佛都被凍結在冰中, 世界之主浩蕩的威勢降臨,巨木哀鳴的聲音安靜下來,它們如時光倒流般歸向原位。
“大、玄!”渾沌沉沉咬出這個名字。他還不至於看不出這是誰的手筆。
被當做棋子的螻蟻還停在那裏,渾沌一縷冰冷的怒意化作世界的敵意壓了過去。
他的確是沒想到,自己的道竟也有缺,缺處竟在卑弱眾生身上。
但這漏洞隻是在大玄的算計下才產生的微毫疏漏,還動搖不了他的根基!
他的小世界以道之缺為根基,在誕生之初本也沒有真靈在內,現在這些真靈都是他從大天地當中奪來的。隻要先重新穩固小世界,之後再調弄眾生再容易不過,若非大玄攪擾,他們怎麼會同時明悟到苦來?
撕裂的巨木在世界之主的意誌下正緩緩拚合,葉重生、根重定,藤蔓纏繞,城池重起。墜落的真靈就先讓他們墜落。
眾生的心此時為苦所動,但要不了多久就會重新生出貪嗔癡來,重新迷蓋住苦。這才是眾生的本性!
但虛空中突然降下剛猛的雷霆,威嚴的紫金色劈落,霹靂一聲在巨木上炸響!
巨木霎時又動搖起來,尚未完全愈合的創口重新撕裂,在雷霆劈出的焦痕之上,有堅固鋒銳的金銀之色覆蓋,讓那創口無法愈合。
虛空之中有風自生,迷離的風如真似幻,輕輕拂過樹冠,碧翠的葉便入冬了似的變得枯黃,片片凋落破碎,攀附的藤幹枯折斷,帶著建立在上麵的城池一起墜落。
如大地一般的盤根下湧出水來,卷走了一切觸及水的真靈,將他們的苦意化作一片汪洋,在虯結的根上蝕出一片又一片的創痕。
一直定在道之缺外的白帝與關注著渾沌小世界的水相已果斷出手。
胥桓淒白的發在渾沌的威壓中飛舞,這是渾沌的世界,隻需要一個念頭,就足以碾碎他的魂魄,但胥桓卻仍笑得肆意張狂。
他這戲台上的偶,是不是也出乎了那搭台之人的意料?是不是沒想到他這不值一提的沙石,也能硌得人一疼?
一筆墨色忽然從他身後浸出來,在小世界上撕開一道口子。墨色中伸出一隻修長冰白的手來,捉住胥桓的魂魄,在渾沌的念頭撞上來前向後一收,隻留下一縷殘餘的墨色。
像跌入深淵。
胥桓在墨色裏跌落,好像過了很久,又或許隻有一瞬,空蕩蕩的沒有邊際,什麼都抓不著,什麼都挨不到。
他忽然感覺到一墜,大概要跌得粉身碎骨,卻也終於能從空蕩蕩的深淵裏落了底。
黑暗裏突然退出來一片皎潔的月光,來不及分辨的光影迅速滑過眼前,身披玄衣的神明將他向後一拋,胥桓隻覺得背上沉沉挨著了一麵不太軟的牆,左右手臂被扶住。
他回過頭來,一隻半瞎的瘦狼抵在他背後,拄拐的老人和殘缺的骷髏分別抓住他一條手臂,各自對他咧開一個不太好看的笑。
他們接住了他的魂魄。
地麵如霜,月光淒寒,神明黑色的衣袍被夜風扯動,在他前方留下一個孤立的背影。
胥桓“哈”了一聲,伸出一隻手按住臉,嘴唇卻顫抖著,不見了癲狂的笑。
……
渾沌一手建立的小世界正在崩塌,但白帝和水相毀得了他的小世界,卻斷不了他的根基。他的根基在道之缺上。
大玄抬頭看著天上的月輪。
可是,炎君手中,不是還有一柄他親手遞上的刀嗎?
如何能讓天神甘心費力與渾沌糾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