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是個舞台,所有的男人女人隻是演員而已。
……莎士比亞
一
太陽落山已經有一會兒了,天氣依舊顯得異常炎熱。繁忙的街道被七月的驕陽炙烤了一天,此時仍然像個發燒的病人,渾身滾燙,熱浪蒸騰。空氣裏飄浮著一股濃濃的灰土味和汽車尾氣攪和出來的怪味。從遙遠的南方吹來的季風,時爾卷起一陣灰塵和紙屑,於街心翻滾而去。同時也為人們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涼……
街上,行人和喧嘩之聲已漸漸稀少。不時有寬衣大腹的老者,搖著蒲扇或折扇,邁著戲台上的方步,一顫三晃地招搖過市。一會兒,從遠處駛來一輛蹬的飛快的單車,從老人身旁飛身掠過。搖蒲扇的老者猛地一縮脖子,本能地朝旁閃開半步,隨後驚惶地四下張望一通。等到發現警戒已經解除,便又恢複了怡然自得的神情,一板一眼開口唱道:“我正在城樓觀山——嘞——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旌旗招展空幡影,卻原來是司馬發來的兵……”
這抑揚頓挫的聲音,在寬闊的大街上飄飄蕩蕩,顯出幾分淒涼和蒼桑。
沿著大街拐一個彎,出現了一排栽有鐵柵欄的圍牆。圍牆上爬滿了各類蓊鬱茂盛的攀緣植物。順著這道生機盎然的綠色屏障朝前走出十幾米,突然聳現一座高高的牌樓式建築。牌樓的門楣上赫然有魏書鐫刻的七個紅漆大字:——市文化公園。公園的大門兩側,不知何人別出心裁掛出了一副對聯:
納天下有情人共聚一園談情說愛
鑒千秋興亡史不拘你我論古道今
雖然純粹是畫蛇添足,卻也道出了文化公園的經營理念:以人為本,寓教於樂。或曰:以文化促娛樂。
走進園內,到處綠樹成陰、花草掩映,倒也稱得上是幽雅去處。
公園的西南角上,有一片鬆樹林。這是公園特為年輕人們開辟出來的戀愛角。戀愛角的設計可謂獨具特色——一棵棵挺拔俊秀的傘狀鬆被等距排列,分行栽種。這樣,每棵樹與樹之間便形成了大致相當的空格。每個空格處再植上一排排繁盛茂密的灌木做屏障,隔離出一個個小的“房間”,每對談戀愛的男女隻要走入其中,就象走進了KTV包房的單間。綠樹為天,青草作地。讓你陶醉於男歡女愛的同時,也流連於景致的雅靜清幽!難怪公園的管理者敢口出大言:要“納天下有情人共聚一園”了。
這時,在戀愛角的一棵小鬆樹前,西裝筆挺、衣履光鮮的江林正焦急地來回踱著步。他,二十五六歲的模樣。身體壯實、麵孔白皙,頭發更是梳得油光可鑒。顯然是經過一番刻意的修飾、出來會女朋友的。然而他已經在這裏來來回回走了好一會兒了,卻仍然沒有見到女朋友的蹤跡。眼見著一對對情侶從自己身旁徐步走過,鑽進周圍的灌木叢中悄悄親密去了,而自己的女友卻依舊藏龍不現。他焦灼地來回走動、不停地吹氣、捋頭發、擦拭額頭的汗水。——唉,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歎了口氣,走到一棵樹前撥了撥樹葉,隨手摘下一片葉子銜在口中。——會不會,出了什麼事?一絲不祥的陰雲忽地漫上心頭,他不由得慌亂起來。——哦,不!別胡思亂想。他趕緊搖了搖頭,及時用一句哲言堵上思想的漏洞:世界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其實,大凡約會,女人通常都要讓男人或多或少等上一段時間的。倒不是她們有意遲到、或是言而無信。而是她們天生的、謹慎穩妥的性格在從中作怪。因為事實上她們早就到了,隻是為了在背後觀察男人們的“真實麵目”,故意在附近藏身窺探而已。於是,江林想象著女友的眼睛正從某棵樹後悄悄地“射”出來“叮”自己,便事先“磨”尖了目光,猛回頭“擲”將過——
但見那兒,微風輕輕撥動著繁密的枝頭,像千萬隻簇擁的小雞頭,此起彼伏發出沙沙的響聲。——哪兒有人影?嗤,神經質!他不禁暗自發笑了。抬腕看看表:八點……八二十七?!哺!他吐掉口裏的葉子,覺得事情嚴重了。——約好的七點半準時見麵,為什麼過去了一個小時還不見人?難道真的出了什麼意外?……哦,天真熱!
嗯?什麼聲音?他一邊伸手拉開脖子上的領帶,一邊皺起眉頭、側頭傾聽。在距他不遠處的灌木叢後麵,一種令不安的悉悉嗦嗦的響聲,正時斷時續地傳過來。在這響聲裏還夾雜著不知是什麼蟲子發出的、古怪的叫聲。但,隨後他又會心地笑了。嗬,公園裏栽上這樣大片的密密綜綜的灌木,想必正是為這些癡男怨女們準備的吧。江林突發奇想:難道,人類的始祖亞當和夏娃當初在伊甸園裏偷食禁果的時候,也是這種誘惑?……
他低著頭,眼睛盯住自己的腳尖來回地踱步。隔段時間就停下來,瞟一眼通向園門的那條小路。然後,幾乎是下意識,再乜一眼那片灌木叢,聽一聽裏麵是否仍有聲響。
天色漸漸暗下來,焦慮的心情也越來越沉重。一直縈繞在腦中的疑惑,這時又跳出來開始擾亂人的神經。——唉,怎麼回事,難道她壓根兒就忘了這次約會不成?不,……不可能。他們已經整整一個星期沒有見麵了。她劇團裏正忙著排練新劇目;他廠裏也正搞技術革新;而他們一個是劇團的主角,一個是廠裏的技術骨幹,都是忙裏偷閑,有一次約會的機會,不當節日來過,至少也不致於忘了吧……
猛地一腳,一顆石子被他踢得飛起來,直射進對麵的灌木叢。
他屏息凝聽——
然而,預料的驚叫聲卻並沒有發生。四周靜悄悄的。隻有那隻怪蟲子被這突如其來的響聲嚇得戛然而止。但隨後,又在不遠處聲息渺渺地叫起來。哼,他們倒是速戰速決!不知為什麼,江林忽然覺得心裏一陣莫名的失落,同時又覺得渾身上下變得輕鬆自然了。
這時,腳下的草地已開始變得模糊不清。成群的蚊子挑釁似的,圍著人嗡嗡地叫著,尋找著進攻的時機。他最後掃了一眼暮色中那條通向園門的小路,慢慢轉過身去。但,他仍把希望留給了最後一瞬。
——視覺暫留!
就在他轉動身體的同時,一條黑影從他眼前一掠而過。他馬上警覺地轉回頭來:暮色迷朦中,他看見一個披頭散發的人影踉蹌著,在夜色裏漸漸現形。江林眨了眨眼睛,懷疑自己看錯了。但是——,沒錯:暮色中一個女人慌亂地四處張望著,匆匆而來。
“江,江林!”她跑著,忽然叫了一聲。聲音哽咽、嘶啞。
麗麗!難道……是她?!
果然是麗麗。
江林隻覺得心忽地往下一沉,急步迎上前去,一把攙住女友的胳膊,沉聲問道:“怎麼了?!”
借著天邊最後的餘光,江林看見女友的臉上赫然橫亙著兩道抓傷的血痕。她滿臉汗水,頭發蓬鬆淩亂,上麵綴滿了翠綠的青草屑。可是令江林奇怪的是,她身上竟然穿一件白底藍花的碎花布中式大襟布衫!而布衫的半幅衣領已被扯下來,露著雪白的胸脯。再往下看,是一條幾十年前曾經流行一時的“吊五寸”直筒黑布褲子。腳上著一雙偏帶圓口布鞋。整個打扮完全是一副半個多世紀以前,在中國大地上隨處可見的村姑形象。
江林被眼前的景象弄呆了,半晌才問:“這……怎麼回事?你,怎麼這副打扮?——誰期負你了?不是?那……那是怎麼啦!”
麗麗隻是哭,江林越問,她就越發淚眼洶湧、慟哭不止。
江林急了:“你……你說話呀!到底出了什麼事?!”
麗麗不停地擦著鼻子,啜泣著,搖頭。
“——沒有?什麼沒有,你說清楚:到底怎麼了?!”
望著眼前這張流淚的臉,江林的心裏忽然動了一下。往昔的記憶立刻又在他腦中如驚鴻掠過。他不由得懷疑地眯起了眼睛。……會不會,又是一次“實彈演習”?
果然——麗麗哭著哭著,忽然象川劇裏的“變臉”一樣,倏地臉色一端,朗聲說道:“幹嘛這樣看我,不認識啦?”說著,一歪頭向他扮個鬼臉,咯咯地笑起來。
盡管江林的心裏有所懷疑,但是當麗麗真的象孫悟空一樣倏地搖身一變就換了副麵孔,他還是嚇得一把推開她,氣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你!……你為什麼老是這樣?!”
麗麗卻得意地濤濤不絕起來:
“哦,謝天謝地。這幾天的功夫總算沒白費!連邏輯縝密的工程師也看不出破綻來,這正好證明我演得非常成功!——噢,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想嚇唬你。這是我們最近排的一出新戲,我演女主角,一個受盡淩辱,最後終於站起來的農村婦女形象。哎,你看我演得怎麼樣,嗯?”麗麗歪著頭,用手指一撐臉頰,擺個優雅的姿式。忽又叫道:“哦,我差點忘了這個。”她迅速整了整頭發,扣好衣領上的紐袢,抹一把衣擺,順手從那件碎花布衫的暗兜裏牽出一塊手帕,在臉上輕輕擦拭起來。
江林怔怔地看著她——
天啦!隨著那塊手帕的移動,江林驚奇地發現,麗麗臉上的兩道傷痕神奇般地消失了。“哎,怎麼樣?”麗麗以手支頤,向他頻送秋波。
嗬,虧她想得出來!
江林直眉瞪眼,看著眼前這個女人魔術般的表演,心口象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似的,變得越來越沉重。
哼,傷痕固然可以畫上去,但是心呢?拿別人對你的真情真心做遊戲,難道不覺得太殘酷、太殘忍了嗎?
“喂,怎麼了,好象不開心?”麗麗見他不吱聲,用俏皮裝飾了聲音,笑著說:“我是逗你玩的,別小氣嘛。——我剛排練完,沒來得急換衣服。我想反正這樣了,倒不如將計就計,試試看我的演技到底怎麼樣,所以……”
“我沒事!”江林笑著一抖肩,一副釋然的樣子。
“真的沒事?那,我們就邊走邊談?”麗麗輕捷地一跳,轉身繞過一棵茂盛的冬青樹。隨後又跳出來說:“走啊,還愣著幹嘛。”
江林隻得默默地跟在她後麵。
——嗬,“邊走邊談”。談什麼呢?他搜索枯腸,實在找不出話來說。
其實,這樣的鬧劇她演了多少次了,一次比一次出格,一次比一次變本加厲,自己居然每次都信以為真。能怪誰呢,隻怪自己太信任她,也太善於克製!
他們的每次約會,對江林來說都不亞於一次探險。在等待女友出現的時候,他便如臨大敵,要求自己作好最大限度的心理戒備。常常弄得人精神錯亂,神思倦怠。可這還隻是暴風雨前的烏雲密布。等到真正相見了,他還必須為此花費更多的精力和感情。——哦,那筒直就是一場災難!經曆這場情感的“浩劫”之後,接下來的幾天時間你也別想恢複元氣。如今,他的同事們都知道了他有個喜歡演戲的女朋友,說他是個“不由自主的演員”。痛定思痛,他也想過不止一次:自己和麗麗能合得來嗎?她那麼鍾情於她的事業,以至於在生活裏、在戀愛中時時處處都在扮演她的“角色”。對演戲那麼狂熱,她還有多少心思來愛別人呢?
直到現在,江林也弄不明白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這樣的境地又是怎麼形成的。他一向認為和麗麗的相識是“緣份”,也是個絕對的錯誤。就為了一支平平常常的歌,一次偶然的邂逅,他們就“相識”、就“相愛”?這未免有些滑稽,有些匪夷所思。
然而,他現在還否認這一切的真實性嗎?
麗麗原本是話劇演員。她們劇團為了一部“很有意義”的話劇,自力更生,舉辦歌曲演唱會。那天正好是周末,江林不知何故,心情出奇的好。慢步街頭,一位小姑娘忽然拽住他的衣角,要將一張歌曲演唱會的票退給他。是憐憫那小姑娘呢,還是上天注定?江林竟鬼使神差,買下了那張票。
那是一個座位不足五百人的小劇場。劇場裏人並不很多。他隨便找了張椅子坐下來,演唱會就開始了:
吹拉彈唱、相聲小品、流行歌曲大串燒……節目倒是安排得豐富多彩熱熱鬧鬧的,好似屋外七月的天氣,吵得讓人有些吃不消……
好不容易熬了將近兩個多時。正當他頭昏腦脹,打算退場時,演唱會已接近了尾聲。
最後一個出場的是麗麗。她穿一條雪白的曳地長裙,身體瘦弱單薄,站在那兒象一副剪影。他記得她用左手擎著“麥克風”,歪著頭,脖子上的筋脹鼓鼓的在燈光裏一扭一動。如果按照江林的審美觀,她的形象筒直是不倫不類。唱那種節奏鮮明激情澎湃的“勁歌”,通常要穿上時髦利索的“勁裝”,再配上熱烈狂放的“勁舞”;舞台上燈光閃爍旋轉,演唱者邊歌邊舞,在台上不停地走動,盡量讓每個觀眾都感受到演唱者的熱情和活力。這樣才能使形式和內容做到琴瑟和諧、相得益彰,取得很好的效果。
可是,她卻象一隻白天鵝,婷婷玉立在那兒,自始至終幾乎沒有離開過原地。她伸著脖子,聲嘶力竭地吼叫著,一副可憐兮兮的慘相,使得江林老是為她提心吊膽。看著她纖細的脖子被氣流憋得粗頇如柱,他就擔心她的喉骨會被那強大的動力突然衝毀拉斷,而驟然迸發出啞澀變調的轟鳴!
歌曲唱到一半,陡然降調,接著是一段抑揚頓挫的獨白;驀地,劇場裏所有的燈光都熄滅了,短暫的黑暗之後,一盞探照燈從空中當頭罩下,將她的身影圈在燈光裏。這聽覺和視覺的驟然變化,使人們覺得似乎火車駛入了長長的隧道。就在這時,江林出現了幻覺:莽莽荒原,一場猛烈的暴風雨正鋪天蓋地。在黑暗籠罩的蘆葦蕩裏,有一隻離群的白天鵝在孤獨地仰天悲唳!時爾,一道閃電劃過夜空,使他孤單的身影在夜幕裏短促地現形。周圍強大的風聲、雨聲和雷聲包裹著它,它顯得那樣渺小、贏弱,那樣無助……
突然,一陣強烈的恐懼襲上心頭,江林不由自主打了個冷戰。他被自己想象中的情景嚇得毛骨悚然。
接著,所有的燈光又一起點燃!這時,歌曲已經進入重複段落。然後,聲音漸漸弱下去——,最後響起了稀稀拉拉的掌聲,和夾雜的胡哨聲。演唱順利結束了。如同經曆了一場馬拉鬆似的體力較量,江林長長地籲了口氣。這時他才發現,歌詞自己竟一句也沒有聽懂……
那天夜晚散場後,他頭昏腦脹,最後一個走出劇場。到了街上,腦子裏仍然被那件事占據著。他苦思冥想,竭力想弄清自己為什麼會莫名其妙,替那位女演員擔心,並且出現那種可怕的幻覺。這是否是一種隱藏的“悲劇意識”呢?
念大學的時候,他曾經讀過幾本弗洛伊德和榮格的書。知道人的潛意識有時會以某種方式投影在人的意識中,比如做夢或幻覺。而潛意識反映的才是人的真實欲望和心理狀態。
走過一個路燈,他看見一個女人坐在那裏。他瞥她一眼,發現女人似乎也在注視自己。他繞開去,繼續自己的思維:難道,我真的是位悲劇人物?隻會給自己和周圍的人帶來不幸……
“喂!”女人忽然叫了一聲,聲音在他的耳鼓上跳躍、跳躍!他怔了怔,驀地回頭——,“燈火闌珊處”,女人的一雙淚眼正期待地望著他。女人說她的腳扭傷了,不能走路,希望他能幫助她。她的聲音在他在耳邊縈繞著,使他覺得似曾相識。——哦,那支歌!半晌,他才恍然大悟。想了想,還是走過去,蹲下來,看她的臉,看她的腳……。他忘掉了運用語言。
後來,他替她在腳上按摩了一會兒,然後將她扶起來。但是,疼痛很快又使她彎下腰去。腳傷得很曆害,她走不了路。於是,他幹脆一弓身輕輕將她抱起來。女人驚叫了一聲,本能地掙紮、抗拒。他說:別動!聲音沉穩而威嚴。他看見女人慌亂、不安地閉上了眼睛。象一隻瑟縮在淒風冷雨中的小鳥,頭倚在他寬闊的胸前,身體在微微發抖;鼻孔裏,呼吸抽泣似的急速躥動……
這一夜,他失眠了。難以平複的驚濤駭浪,無休止地在胸腔裏激蕩、跳躍。他一直在想那隻“天鵝”,以及天鵝和女人之間的某種聯係……
這,便是“愛”的開始,一個井中月,鏡中花似的開始。
“江林,你——,怎麼不說話?”夜色中,麗麗在小心翼翼地問他。
“噢,我,我正等你給我講劇團裏的事呢!”江林一時慌不擇詞,脫口說道。但話一出口,他馬上就後悔了:唉,這不是自討沒趣嗎?明明知道自己受不了這個,卻還做出這種作繭自縛的蠢事。看來,腦子真的有毛病了。
麗麗一聽這話,興奮地一跳,轉身麵對他,一邊向後退著,一邊說:“哎,說真的,我演得怎能樣,啊?提提意見嘛,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保證虛心求教,絕不驕傲!”麗麗似乎竭力想調動江林的情緒,創造一種輕鬆和悅的氛圍,所以極力裝出一副小女孩般的天真。
江林卻隻是亦步亦趨地跟著她走,仍然一聲不吭。
說實話,他真的是左右為難,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說不好吧,這太傷她的自尊心,自己也覺得違心;如果說好呢,——嗬,那無異於是一個災難的開始:她準會打開她的“話匣子”,沒完沒了地向你灌輸她的那套戲劇理論。強迫你記住什麼是三一律,什麼是蒙太奇,什麼是戲劇衝突和人物命運……那豈不是更糟糕?
沉默。隻有難堪的沉默。暮色中,兩人不知不覺地停下了腳步,默默地相對站著,誰也不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還是麗麗先開了口,聲音裏已經帶著委屈的成份:
“江林,……你不覺得,我們之間變得越來越沉悶了嗎?難道,我們現在連相互勾通都做不到了?我真不明白這是怎麼了。是我哪兒做錯了,還是……”
“沒有。”江林不冷不熱說:“別胡思亂想。”
“那是為什麼?我們原先不是這樣的!”麗麗激動起來。
是啊,為什麼呢?——為了你的粗野、殘酷和毫不反省!
江林蠕動著嘴唇說:“麗麗,我……”想了想,還是搖頭。他實在找不到適當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心情。
麗麗忽然笑起來說:“嗬,你看,我們之間還有什麼不能直說呢,這樣吞吞吐吐!”
江林訕訕地乜他一眼,仍然猶豫著。
但是,長久以來積蓄在胸中的委屈,卻突然間如狂濤奔騰著,湧到他嘴邊迫使他發泄、逼迫他說。
他長長地吐口氣,說:“你……真的要我說?其實,我不想傷害你。如果我說了,我們之間可能再也不會這麼平靜。”
“有些事,也許說出來會更好呢。”麗麗一點也不體量他的艱難。
“好吧。”江林深深地吸一口氣,然後一字一句說:“我想是,你把我嚇壞了。麗麗,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麼老是那麼狂熱?那麼,那麼喜歡標新立異!你難道就不累嗎?你整天裝別人,學別人,為什麼就沒有一個真實的自己呢?生活不是戲劇。我想你應該明白:我們是在約會,是一對情侶,而不是在演情侶!”——麗麗聽著,低下頭去。但,她馬上又將頭抬了起來,臉上的神情變得莊重嚴肅了。江林盡量壓了壓顯得有些激動的情緒,繼續說:“說實話麗麗,當你站在我麵前時,我都不知道你又是在扮演誰,還是一個真實的自己。我甚至不記得真實的你是什麼樣子了。每次麵對你時,我就象在等待一場預料的災禍一樣,總是小心翼翼,擔心吊膽。”
“有這麼嚴重?”
“……也許吧!”
“江林,”麗麗忽然神情嚴肅地說:“我從來沒有輕視過我們之間的約會。可以說,我每次出來都是經過刻意打扮的。我不斷地變換形象,隻是不想讓你感到乏味。你難道不覺得我們之間顯得太平淡、太沉悶了嗎?你說我們是情侶,不錯,我們是情侶。可是我們之間什麼時候有過情侶似的卿卿我我?甚至連談笑都很少。就象結婚多年的老夫老妻,不管我怎麼想盡辦法,總也調不起你的興趣。……江林,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麗麗顯然動了真情,聲音和臉色都變得憂鬱起來。
既然都把話說開了,江林也是無所顧忌了。他毫不留情地說:“可是,你忘了一個最根本的原則:感情,隻有當別人自己願意付出的時候才是愉快的。人都有逆反心理。被動承受壓力的結果,隻會使人更加反感。說實話,和你在一起我總是很緊張,沒有一點約會時的那種感覺。我老是害怕你又做出什麼讓我無法接受的事情。……麗麗,其實我的要求並不高,我們一個星期才見一次麵,為什麼不能安安靜靜、和和睦睦在一起度過呢?生活已經夠讓人勞心了,人總該有個休息的地方吧……”江林說到這裏長歎一聲,隨後又說:“這些話,我裝在心裏已經很久了,但我一直沒說,因為我安慰自己:下一次會好的。可是哪是下一次?一回比一回出格,一回比一回鬧得凶!我實不敢想象,再這樣幾次,我的神經還能不能夠承受打擊……”
“好吧江林,是我不好。我太注重自我了。以後聽你的,好嗎?”
噢,天哪!
江林一時之間簡直是哭笑不得。
——難道,人類的情感藝術之中,不包涵著轉折和迂回的藝術嗎?僅僅留下一分鍾、甚至更短些的間隔,就會使感情的銜接變得自然、變得順理成章。可她為什麼要那麼急不可待就接上來呢?
這時,他忽然記起法國作家雨果在他的《悲慘世界》裏曾寫下過的一段話:鄙俗的性格和天真的性格有一共同點,兩者都沒有過渡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