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諒我,好嗎?”暮色中,麗麗的聲音溫柔地傳過來,聲調裏已經極盡淒楚之能事。
“麗麗,問題不在這兒!”江林煩惱異常。他加重了語氣,說:“你不覺得,我們之間缺少一種至關重要的東西嗎?……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想我們之間的,一些……一些無法解釋的感覺。但我一直想不明白。我不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東西,它老是讓我覺得,什麼地方不對勁……”
“‘感覺’?——‘想不明白’?”麗麗及時抓住了兩個關鍵的字眼。“什麼‘感覺’會讓你……嗨,江林,我怎麼覺得你象在玩文字遊戲!”麗麗說著忽然輕聲笑起來。
“噢,算了,算了!”麗麗的態度讓江林的情緒一下子壞透了,他煩躁起來。“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我不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東西,它老是讓我……”
“江林!”麗麗忽然叫他一聲,聲調鄭重地問他:“我真的會讓你——,這麼痛苦?!”
江林愁眉緊鎖,無奈地搖搖頭,:“我……我心裏很矛盾。一方麵,我想著要接近你,和你——相濡以沫,”他掙紮著抓住一個詞,覺得還是不合適。但已經出了口,隻得繼續說:“另一方麵,我又排斥、害怕這樣。我弄不清自己到底想怎麼樣,所以——”他停住了。覺得無話可說,似乎又言尤未盡。
“江林,算了,弄不清就別想了。有些事也許不明白會更好。就讓它順其自然吧。——哦,都是我惹出來的。我向你道歉!鄭重道歉,行了吧?”
嗬,道歉!為什麼又是道歉?麗麗向他道歉也不知道有多少次了,他記都記不清。可是道歉之後呢?還是老樣子。照例我行我素,裝神弄鬼。有時候他想一想,覺得他們之間戀愛的全過程,就是演戲和道歉的循環往複。她就象個惹禍的孩子,雖然無數次地保證以後不再淘氣,但那是本性,改不掉的。麵對一個淘氣任性的孩子,他怎麼還能擁有戀人約會時的那種莊嚴、神聖感呢?
走出公園,已是滿天星鬥。江林把麗麗送回家,才疲憊不堪,跌跌撞撞走回宿舍。這時,他唯一的感覺就是累。累得渾身無力,昏昏欲睡。走進工廠的大鐵門,值班的同事問他怎麼回來這麼早?並告訴他,外出的同事還沒有一個打道回府的。江林頭痛欲裂,無心和他們取笑。支吾敷衍他們幾句,踉踉蹌蹌爬上樓去。
打開門,他在黑暗中徑直朝前走去,等身體觸到了床,他便頹然倒下去,象被人抽了骨架,癱軟在床上……
可是,一點睡意也沒有。他在黑暗中大睜著眼睛,靜靜地躺臥。
頭痛稍稍減輕,煩惱便又死灰複燃,蜂擁著跳出來,在腦中手舞蹈。他掙紮著坐起身,開了桌上的燈,麵壁呆坐。一個聲音這時在他耳邊莊嚴地響起:江林,你早該麵壁思過了。翻一翻你的記憶,好好地想清楚,這一切是為什麼?每次約會,每碰壁,每次吸取“經驗”,可還是每次都碰壁。為什麼你根本就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她想幹什麼?她的行為常常超出你的意料之外。痛定思痛,好好地想一想吧!這一切值不值得你為它付出代價?……
然而,當他集中起精神,竭力去搜羅捕捉那些問題時,腦子裏卻又一下子變得空茫起來。
一隻負重太多的鳥兒,是否還能飛上天空?
他覺得自己就象一隻飛蛾,墜入了矛盾重重的蛛絲網裏。掙紮,卻反而被蛛絲越裹越緊,越來越無法脫身了。
二
第二天早晨,江林走進辦公室,一切便全都暴露無疑。憔悴,沮喪,疲憊,無精打采,全都寫在了臉上。同事們看他這副神情,隻是歎氣搖頭,表示同情。因為大家對他這副尊容早都習以為常了。如果有哪次超出一星期沒有發生類似“事件”,倒覺得頗有些不自在,常念叨說:江林該約會了吧?我們都覺得寂寞了。他和女朋友約會與否,不必詢問,隻須察言觀色,便會一目了然。並且能夠準確地測定出又發生了幾級“地震”。
每當這個時候,人們就拿他打趣,倒也為枯燥乏味的案牘生活憑添些興致。時間一長,他也學乖了。索性反客為主,進門後先向大家問聲好,然後走到自己的位置上一坐,閉關自守、心無旁騖,任你城外如何罵陣,我則免戰牌高掛。
“各位好。”江林笑著向滿屋子人恭送笑臉。聲音裏卻是有氣無力。
果然,他這一出現,馬上就成為眾矢之的。
“哎喲!江林哪,又演戲啦?哈哈,這很好嘛,看戲連票都不用買,這種美事別人想還想不到呢,怎麼垂頭喪氣的、象隻喪家犬啊?真沒出息!”
首先發難的是攻關組組長老陳頭。這老爺子掛著高級工程師的頭銜,卻不拘小節,象個老頑童。常於嘻笑怒罵之間給人平易近人、和藹可親的感覺。同事們都說他比青年還青年。相形之下,江林自然比老頭還老頭了。這種說法雖然滑稽可笑,但是很形象,挺能刻劃江林那副灰心喪氣的模樣。
老陳頭此話一出,氣氛馬上就被挑逗起來。幽默滑稽的人立刻開始說笑取樂,沉穩內向的人則隨聲附和著笑。
“江林啊,這種內部待遇什麼時候也讓我們享受一下嘛。有福獨享,算怎麼回事啊?“
“就是嘛。俗話說:一人有福,帶給滿屋。你這樣自私自利,還有一點同誌愛、階段情沒有,啊?不象話嘛!”
每到此時,江林總是任人“宰割”的。因為他知道:麵對這樣一群尋歡找樂的人,任何正兒八經的辨解或反駁,都隻會是越描越黑。常言道:雙拳難敵四手,好漢架不住人多。就算你說破了嘴,又能奈他們何?倒不如裝出優雅大度的姿態來,象局外人一樣和大家同笑同鬧。沒有了抵抗,也就無所謂進攻。老子曰: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哎,江林!我來給你當紅娘,怎麼樣?”吳明堂嘻皮笑臉地嚷道。這是個身材瘦削的家夥。小眼睛。一張過長的馬臉,一嘴參差不齊的怪牙,加上一頭永遠梳理不順的亂發,怎麼看怎麼讓人覺得不舒服。“呃——用不了多久,等哪天我有功夫了,給你引一群來供你瞻仰,怎麼樣,嗯?包你個個中意!——不僅身材豐滿,皮毛白淨,而且性格溫柔。喔唷嘖嘖,那個嗲氣呀!……就是有一個缺點:食量大。膽子餓了就喜歡哼哼唧唧的。不過這樣也蠻有情趣的喲。是吧?”
吳明堂話沒說完,已經有人在吃吃竊笑。等他講完了,心領神會的人們立刻“明知故犯”地給他壯聲勢:“江林啊,考慮一下!我們支持你。就當一回陳世美,乘早把她給踹了。難道我們這麼棒的小夥子,就找不到一個性格溫柔的、身材豐滿的、皮毛白淨的——大美人兒?”
“哎,吳明堂!趕快行動,引一群來!引一群來!讓我們的小江同誌,也做一回皇帝選一次妃。看誰還敢欺負他!”
“哎哎,同誌們!你們如此行事,是不是有違人道主義精神啊?”正當人們群情激昂地“痛打落水狗”之即,江林對麵的杜鵑忽然冷笑著加入“戰團”,大有一種打抱不平的氣慨。“同誌們,我們可是社會主義國家!一向反對的是霸權主義,堅持和平共處五項原則、主張大小國家一律平等。你們這樣對弱小國家群起而攻之的做法,和美、英、法帝國主義有什麼兩樣,啊?這不是給我們社會主義大國形象抹黑嗎?——還有你,吳明堂!你可真夠聰明的,罵人也不動蠻語。俗話說:諷人者常自嘲。你也不想想,如果你不是那一族,恐怕也‘引不來一群’吧?”
杜鵑此語一出,立刻乾坤逆轉引來一陣喝彩聲。有罵吳明堂缺德活該的。也有引逗慫恿杜鵑的。
“嘖,看看!把話說白了就沒意思了吧。是我活該,是我活該。我嘴臭,該打,行了吧?”吳明堂一看形勢不利,慌忙見風轉舵。
這時,“書呆子”寧浩也來勁了。他樂顛顛地跑到杜鵑的桌前,頂一頂他的寬邊近視眼鏡,湊近了看看杜鵑,又看看江林,搖頭晃腦吟道:“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嘖嘖,如此麗質佳人,粉麵郎君,實乃天作之合也!主啊,成全他們吧!阿門。”說著,仰頭閉眼一副陶醉的神情、在胸前連劃十字。
杜鵑早已羞紅了臉,從桌後搶出來擰他的耳朵罵道:“看你還敢胡說八道,小心把你這零件給你擰下來!”說著手下用勁,連聲問:“還說不說?還說不說!”
“哎唷唷!”寧浩慌忙側頭縮頸,舉手加額、連呼救命。“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求姑奶奶開恩,饒小人一命則個!”
辦公室裏頓時又是一陣哄笑。有拍案笑罵:叛徒的。有歎而憐憫說:陰盛陽衰的。更有慫恿喝彩之聲。江林也在一旁置身事外地抿嘴微笑,似乎這一切與他沒有半點牽涉一般。
杜鵑明眸爍爍,將他這種表情看在眼裏,臉上的笑容便慢慢黯了下來,似有所思。隨後,她悄悄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拿起筆在紙上匆匆寫下幾行文字,放進抽屜的一個文件夾裏。弄好這一切之後,她歎了口氣,坐在那兒用手托著下巴,呆呆地出起神來……
其實,說到杜鵑和江林的淵源,可謂由來已久。他們在大學裏就是同班同學,大學畢業後又一起被分回到他們出生成長的這個城市,並且同屬於一個工廠、一個技術科、一個攻關組、一個辦公室……竟至於隻要雙方都抬起頭來,就會四目相對。長期生活在一個屋頂下,應該說相互之間都比較了解的,至少也不會很陌生。然而,事實卻似乎正好相反。江林之於杜鵑,恰如霧裏看花,看得越久,反而越發覺得他難以理解。她感到尤其是對自己,江林常常表現出一副拒人千裏之外的架式。同學四年,她檢索自己的記憶,竟然發現他們之間除了禮節性的遷就、公事化的談話、冷淡生硬的態度之外,似乎沒有更多的往來。有時候她也想:自己有什麼地方值得他這樣呢?難道我什麼時候得罪過?但是她想不出。
據說,萬能的造物主絕少將兩樣東西賦予同一個女人,那就是聰明和美貌。在現實生活中,人們也不難發現這樣一個事實:漂亮的女人大多愚鈍;而聰明的女人則未必擁有美貌。然而,生命似乎對杜鵑特別恩惠,在她身上這兩樣東西顯然巧妙地並存溶彙到了一起。她不僅擁有“杜鵑”這樣溫柔姣美的名字,也有著杜鵑花一樣的姿容和魅力。她漂亮、身材勻稱,有著舞蹈演員的健美;同時又多才多藝、雍容大度,具有藝術家的氣質。這無疑使她更具統馭、俘虜異性的資本和權力。現在在這廠子裏,有哪個光棍漢不向她邀寵獻媚的?當然,麵對那些甘願俯首稱臣、誓死效忠的男子漢們,她也樂於發號施令。可是偏偏這個江林,卻始終對她敬而遠之。這讓她生為優秀女性的那種驕傲和虛榮心理,頗感失衡。
然而,她有著蹬山運動員般的性格。越是高山險川、艱難險阻,便越能振奮她的激情。現在,她不僅擁有了明確的目標,更找到了充足的理論根據:
通常,一個民族整體的精神實質和性格特征,常常可以從他們的神話傳說裏找到映證。例如,在西方人的精神“寶典”——《聖經》裏,就有關於上帝創造女人的傳說:女人(夏娃)是上帝用男人(亞當)的一根肋骨製做出來的。所以,在西方男人的行為準則中,對女人都必須象愛護自己的身體一樣加以保護。由此便產生了騎士文化和紳士風度,當然也產生了大男子主義;而中國人的神話裏,所有的人都是女人(女媧摶土造人)製造出來的(這真是一個有趣的悖論:女人創造了世界,而統治者卻是男人——玉帝。同時,這也恰恰表明了中國男人性格裏的矛盾:一方麵是世界的征服者、統治者,而另一方麵,在心理上卻是被統治者。也可以叫戀母情結)。因而,中國的男人們大都會到女人身上去尋求母愛和慰藉、甚至還要撒撒嬌。不論是君王將相,還是平民百姓都是如此。由此可見,無論是西方民族還是東方民族,男人都沒有權力(也不可能)將女人排斥於自己的生活之外。因為女人早已經融化在你的血液裏、靈魂裏,成為你生命的一部分。……既然如此,你江林又憑什麼獨善其身,抗拒這種恩澤呢?
盡管江林始終對她莫名其妙的冷淡,但是每當江林受人“圍攻”的時候,站出來替他解圍的仍然是杜鵑。不過,那種方式卻運用得隱約圓熟、不著痕跡。然而,令她懊惱的是,江林對此總是無動於衷,似乎這是理所當然……
這時,上班的鈴聲在一陣快活的笑聲中響了起來。
篤,篤,篤!老陳頭的指頭立刻雞啄米似的敲起了桌子。臉上已是滿麵肅穆。
辦公室裏即刻安靜下來。每個人都如鳥雀收羽翼一樣收斂麵上的笑容。然後挺胸吸腹,抖擻精神。這將意味著,今天閑聊的時間已經正式宣告結束了。
不知是領導的有意安排,還是約定俗成,這個設計室有個不成文的規矩:每個成員都提前半小時到位,然後海闊天空神聊一通,美其名曰:新聞發布會。每到這時,不管老幼長次、職位高低,大家都盡情歡謔,毫無顧忌。而這種氣氛,自然是身為頂頭上司、攻關組組長的老陳頭,極力挑逗撩撥起來的。
可是,幽默滑稽的老陳頭,對待工作卻又是另一種完全相反的態度:一絲不苟,雷厲風行!經驗告訴人們,一個輕易不發火的人,發起脾氣來是挺嚇人的。他會沒完沒了,不依不饒,直到把你弄得灰頭土臉,精疲力乏。對於這種人,人們會很明智地順從他、躲避他,盡量不與其發生正麵衝突。當然話又說回來,誰會“冒天下之大不韙”,去招惹一個快樂風趣的老人堵心嘔氣呢?所以,這樣的事情至今還沒有發生過。這裏仍然是一個快樂團結的集體。
嘩嘩的紙聲喧響著,充溢在整個工作室裏。然後,人們都埋下頭來開始工作。日光燈柔柔的光線照在潔白的紙上,顯出一種清新純淨的安謐。
江林剛打開抽屜,翻出活頁夾,將工具和資料放在桌上,對麵的杜鵑已經走到了他桌前。
“借角尺用用,江林!”
她總是這樣直呼他的名字,而且叫時還顯得那麼甜潤、深情,似乎他們之間有著某種異乎尋常的關係。這使江林深感不安。
“噢——”
江林答應一聲,忙去桌上拿工具盒,卻發現杜鵑早已經將那個大大的牛皮工具盒拿了過去,自己掰開來在裏麵摳尺子。他隻得作罷。
杜鵑從盒子裏拿出尺子,隨後又將一枝眉筆悄悄放進去。然後說:“謝謝。用一下就拿來。”說著合上蓋,輕輕放回原處。
江林埋頭盯著桌上的資料,以手支頤、劍眉微蹙,腦中一個思考已久的問題,像隻狡猾的老鼠不時在洞口探頭縮腦。他盡量集中起自己的精神,小心翼翼地挑逗它、勾引它,企圖將它引誘出來。正思索著,腦中突然靈光一閃,那隻“老鼠”像條遊魚一樣滑出了半截身子。他趕緊伸手過去按住工具盒,用力掰開來從裏摸出一枝筆,在紙上匆匆寫起來。靈感!靈感這東西對一個創作者來說真是太重要了,一經忽略便會稍縱即逝,以後或許就再也找不回來。必須急時捉住它!
可是寫著寫著,他突然感到不對勁了,急忙回頭來看:但見潔白的紙上,星星點點塗了一大片黑乎乎的“炭沫”。除此之外,竟一個字也沒寫上。他頓時懵了,捏著那枝“碳筆”放在鼻子邊聞了聞,皺起眉頭仔細端詳起來:這是一段兩寸來長的、圓柱形的“東西”,表麵塗有一層光滑考究的黑漆。從用過的那一端還依稀可見用金粉標寫的英文字母:“water-proof”(防水)字樣。但“筆芯”很粗,而且很軟,不象是一般書寫或製圖用的鉛筆,倒象是——女人畫妝時用的眉筆?但是,自己怎麼可能放一枝眉筆在裏麵呢?……
“呶,原物奉還。”杜鵑把尺子放在桌上,突然聲音異樣地問:“哎?我的眉筆,怎麼會……噢!”忽然笑起來,語調俏皮地輕聲問:“好不好用,嗯——?”
“啊?哦!……別,別開玩笑了。”江林知道她話裏有話,臉一下子脹得肜紅。一邊尷尬地甩頭、努嘴、抓耳撓腮,一邊結巴著說:“在……在我工具盒裏。”隨後又抖擻精神說:“那,給你。”伸手把眉筆遞過去,眼睛卻隻看齊她纖細的脖子,再不敢朝上移動。
“噢,我不要了。送給你——,作個記念!”杜鵑爽氣的聲音裏帶著笑意,使人感到別有用心。
“我……,我要它——幹什麼?”江林竭力讓語氣恢複正常,並略帶調侃。他知道,有些女人最喜歡看男人的窘態了,他不能讓她得逞!這樣想著要抗拒,卻感到全身上下的毛孔象得了風疹一樣,又麻又癢。
杜鵑對他遞過來的眉筆拒絕接受,他象拈著半截燒紅的木炭,順勢將它丟到桌上。那個圓柱體在略微傾斜的桌麵上滾動著,終於順向一邊並停在了桌麵上。慌亂間,又瞥見吳明堂正怪模怪樣地衝自己閃眼睛,臉頓時又衝得象豬肝。倒象個未經世麵的小姑娘見了生人,連嘴唇也不知道怎麼合著才是最佳方位了。意識裏感覺周圍的眼睛一下全盯在了自己身上,於是更加心虛地低下頭,再不敢看別處。
過了好一會兒,發現沒什麼動靜,眼睛順著桌麵“爬”過去,知道杜鵑早不在那兒了。自尊心和尊嚴感也隨之蘇醒過來,心裏懊惱不已。覺得自己這種舉動簡直愚不可及,太有損於一個男子漢大丈夫的形象和尊嚴了。這樣想著,心裏便生了憤恨、生了自責。
難道,生活裏的人也果真象演員一樣,在不同的地方能扮不同的角色嗎?
想一想自己以往的行為,江林林愈發忐忑不安起來。
三
新的一天開始了。
東方,天地相連的地平線上,淡灰色的雲霧在靜靜地、一點一點變化著……
此時,晨霧已如姑娘發梢上的蝴蝶結,染上了淡淡的暈紅。漸漸地、悄悄地,一輪醬黃色的旭日如破殼的雞雛,從山丘後麵款款冉冉地爬了上來,仿佛經曆過一番新生前的陣痛,疲憊地將半張惺忪睡臉吻在東山之巔。這時,圍繞在它周圍的雲彩也迅速變幻著顏色:銀白、蒼白、白色,淡黃、桔黃、金黃——火紅!忽然間,那張臉一下子抖擻起精神,縱身一跳,奮力掙脫了晨霧的束縛,赫然立於東山之巔。
頓時,萬道霞光宛若無數根亂箭向四周控弦齊發;又如打翻了一座熔鐵爐,霎時間燒紅了半個天空。眼前的樹木、房舍、街道、行人都在這霞光裏被染成了紅色。
街道旁,那幢兩層高的小洋樓,這時也正沐浴在火紅的朝陽中。從樓上敞開的窗口,一陣陣節奏悠揚的薩克斯音樂正如絲如縷地飄蕩而出。
這時候,毛麗麗正身著健身衣,用腳勾著床簷練仰臥起坐。
她曾在一本雜誌上讀到過這樣的記載:人的肌肉運動一次,隻能維持四十八小時至七十二小時。也就是說,如果你想要保持自己的體質,一個星期至少要做三次大的運動,並且每次運動的時間不能少於六十分鍾。於是基於這樣的目的,她便三天兩頭做起了運動。
此刻,她已做完了規定的次數,就地一滾,翻身站起,順勢做兩下闊胸運動,伸手關掉床頭的CD。然後,她走到穿衣鏡前,隨手抹掉頭上的發網,一甩長發,向鏡裏的人影吐吐舌頭,扮個鬼臉,老朋友似的輕聲說:“你好,你早!”說著,鼓足了一口氣,把臉上的肌肉撐開來,隨後又放掉氣,作笑臉狀。這是麵部體操。做完麵部體操,她又叉開雙腿,挺身直立,開始做頸部運動。最後是柔身操。
但見她慢扭腰肢、輕抬步;雙腳如勾,前後搓挪;姍姍而行、款款而動;有如淩空搗虛,緩緩飛行……起先隻是全身晃動、抖動,後來就大副度左傾右斜,時爾側身轉體,時爾“臥魚嗅花”、對著鏡中嫣然媚笑。但,自始至終卻沒離開原地一步……
“毛頭,起床啦!”
媽又叫了一遍。她在鏡子裏瞪眼撅嘴,嬌聲說:“嗯——,不起來,偏不起來!”隨後又湊到鏡子跟前,輕聲細氣說:“我要糖吃!沒糖吃就是不起床。嘻……”可能自己也覺可笑,她縮著脖子咯咯地竊笑起來。
二十幾歲的人了,每天都得讓媽叫一個早晨,才懶懶地爬起來。然後,便是不住地看表。一看時間所剩無幾了,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打扮刷牙吃飯,一陣手忙腳亂。倒不知道是梳子梳了頭發,還是頭發梳了梳子。——還有幾分鍾?還有幾分鍾?慌忙又拿出表來看時間。恨不得用手捏住指針不讓它走。有時往往刷牙的時候踢一踢腿、或是騰出手來別一個發卡;吃飯的時候再紮一根頭繩、或下一下腰……幾點了?幾點了?!不看則已,看了更是驚慌失措。趕緊端起碗來吃飯,哎喲不行!包還沒拿出來哩。於是又“卷”起桌上的飯碗,搶進臥室去拿包。就這樣,經常廚房、臥室、客廳亂躥一氣。惹得媽心疼說“麗麗,慢點!遲到就遲到一會兒吧,別嗆著。”說著又埋怨開了:“你呀,就是太懶!每天早點起床不就行了。看你這急急惶惶的樣子,媽這心裏呀,怪難受的。”她嘴裏揣得鼓鼓囊囊的,不便開口,索性隻當沒聽見,饕餮鬼似的瞪著眼睛,用勁下咽。有時候實在來不及了,便囫圇嗚噎著推開碗,抓個饃饃對付一個上午。
所幸,今天起得還不算晚,因此從容不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