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三大兵壓境。
此時,天空已經整個兒被烏雲的營盤占據了。大地變得黯淡無光。隻在雲團與雲團之間零星散落的空隙間還露著些霞光的紅豔,宛如姑娘臉上的胭脂,淡淡的,將它們周圍的烏雲也染出些天真的顏色。這些烏雲很快地滋伸著,滾動著,從四周包圍過來,就象幾隻巨大的黑蜘蛛圍住了一堆“紅殼甲蟲”。隨著“蜘蛛”們鉗臂的掃動,這堆孤立無援的“甲蟲”迅速地殘缺、肢離、縮小著,漸漸變成了零碎的殘渣……
一陣風兒吹過。
遠處傳來一聲聲悶雷的吼叫。
這是一條長長的小巷。此時在天空的陰霾下,顯得幽暗、陰森。兩個人一前一後默默地走著。剛一走進這條巷口,女人的眼睛就象蒙上了一層輕霧,變得癡迷、朦朧起來。她盯著小巷兩側那長滿暗青色苔蘚的牆壁,心似乎飄向了遙遠的天邊。一路走來,她都很經意地看著那些長在牆縫裏的小草、磚塊表麵的苔蘚,和黑色的地衣。看著眼前這熟悉的一切,往昔的記憶又象萬花筒一樣,一幕一幕在她腦中湧現出來:
弟妹才幾歲,從事保密工作的父母,就在“*”中不明不白地雙雙死於非命。更讓人意外的是,原先“三代貧農”,“又紅又專”的他們,也一下子成了“黑五類”、“狗崽子”。望著劫後餘生空蕩蕩的家,和年幼無知的弟妹,她逼著自己一夜之間長大了,不得不毅然挑起全家的生活重擔。那一年,她還不滿十四歲。那時候,對待“階級敵人”的方法之一,就是斷絕與他們的一切關係和生活來源。三個沒有勞動能力的孩子一旦失去了生活來源,那情形是不難想象的:家裏的米壇很快就空了。接著,她把家裏能吃的東西都找出來煮著吃了,可是弟妹還是餓得直哭。後來,實在沒法了,她隻得將家裏稍稍值點錢的東西都拿去和別人換東西吃。可是那時候的糧食是定量供應的,就算能換到東西又能維持多久呢?山窮水盡、萬般無奈之下,她隻好領著弟妹到菜市場去撿人家丟棄的爛菜葉、雞頭,鴨腳來煮著吃。——吃!吃!!吃!!!那些日子她簡直快被這個字給逼瘋了。要是書能吃,她真恨不得把父母留下的那架書也煮著吃了。由於長期的營養不良,姐弟三人全都麵黃肌瘦、骨瘦如柴。尤其是小弟弟,簡直就是《紅岩》裏的“小蘿卜頭”,眼睛和頭都大大的,身子卻瘦弱得象一棵豆芽菜。讓人一看見就想哭。可是,最讓人難以承受的卻不是生活的貧困,而是來自周圍人群的歧視和非議。——當一種曾經習以為常的榮耀和精神動力,突然變成了十惡不赦、遭人唾棄的精神毒草時,對於孩子們那顆驕傲敏感的心是一種怎樣致命的摧殘啊!那種天塌地陷、刻骨銘心般的羞恥感變成的、心理上一種深入骨髓抹也抹不掉的陰影,會壓得你喘不過氣來!……
隻有在每個月的月初,才是他們姐弟三人最高興的日子。因為這時,他們可以拿到小姨媽從郵局裏寄來的十塊錢。十塊錢雖然不多,卻能讓他們過幾天吃飽飯的日子。在那些艱難的歲月裏,也隻有小姨媽——他們這世上唯一的親人,遠遠地給他們送來一點人世間的溫情。那些日子如果不是小姨媽經常寄點錢來接濟他們,恐怕他們姐弟三人早就餓死了。
然而,生存問題雖然一次次的化險為夷了,而長期貧困潦倒、孤苦無依的生活,也是可以扼殺一個女孩子所有的夢想和希冀的。
在那些沒有親人沒有朋友的日子裏,她隻有一次次麵對小巷的牆壁述說自己的心事。在這條小巷裏,她遺失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無數個灰暗的日子,這裏的每一塊磚石都記得她的悲戚,她的呼號。在這裏,她要尋找的實在是太多、太多!隻要一看見這些黑色的磚石,她就仿佛又回到了那些過去的日子。她雙腳機械地邁動著,似乎對周圍的一切不再覺察。
天色愈暗。小巷裏已是勁風習習。
江林心裏暗暗著急起來。他走一段路,就回頭來瞧她一眼。他要趕緊回去看看杜鵑,聽說她姐姐今天出獄,這會兒也許正等著他回去呢。可這女人……他看她神思恍惚的樣子,猶豫著,欲言又止。——如果,撇下她走掉呢?……剛這樣一想,他馬上又忍住了:不!這樣做是不禮貌的。至少該和人家告個別吧,怎麼說也算認識一場啊。這麼想著,他心裏不免煩躁起來,覺得自己太優柔寡斷,一點小事情都這樣跋前躓後!
又過了一會兒,江林終於決定當機立斷。——再這樣下去可不行!難道我還要象護法大師一樣,把她送到哪個廟裏去不成?本來就素昧平生嘛,說聲“再見”也就算告別了。於是,他站住,等著她走到自己身邊來。
“呃——,小姐,我們……我們該分手了。你看,天……”
他忽然吃了一驚。女人把眼睛轉過來對準了他。那眼睛明亮、清澈,象兩顆晶瑩的葡萄。他覺得自己的心一陣悸悸的顫抖,猶如一顆石子投進水裏,蕩起了圈圈漣漪。很自然,他想到了杜鵑。杜鵑的眼睛和這雙眼睛相比,好象也遜色一些。杜鵑的眼睛隻是發光,發一種尖銳的精光,看著看著就讓人迷失了自己。而這雙眼睛,卻讓人覺得猶如沐浴在冬日的暖陽裏,輕輕撫慰一般,讓你自己失去防範。這雙眼睛對準他三秒鍾,也許更長些,然後,睫毛撲閃著,象兩隻黑蝴蝶的翅膀,翩然翻飛走來——她笑了。並不斯斯文文掩口葫蘆,也不柔柔曼曼頷首嫣然。但,江林分明感到自己心裏一陣莫名的衝動,好象有什麼東西從胸腹部一直頂上來,令他心慌意亂。他趕緊扭頭去朝四周望望……
“哦,我們可以說,是殊途同歸。用不著分手。”她充滿魅力的聲音傳過來,顯得輕盈又自信,仿佛帶著幽穀中泉水的叮咚聲。
江林閃了閃眼睛,有些不解其意。什麼“殊途同歸”?根本是陌路相逢啊!在此之前,他們不僅從未見過麵,而且直到現在仍然不知道對方的姓名。嗬,真見鬼!這一切好似在某個燠熱潮濕的夏夜裏,做的一個支離破碎、荒誕離奇的夢,沒有理智、缺乏邏輯。然而,更糟糕的是,他覺得自己正在被什麼東西慢慢地分解、溶化,從內心深處。這使他感到局促不安。
“噢!對不起,我耽誤了你很多時間吧?”她的聲音突然提高到雙方都為此驚異的程度。然後,她為自己這個冒昧的舉動歉然一笑,輕聲說:“走吧。”說完,便自顧自在前麵邁步先去了。
看著她匆匆走去的背影,江林站在那兒,好一陣發楞。
然後,隻得無可奈何,跟在她後麵。
這回,兩人走得都很快。終於,熟悉的小木屋就在眼前了。可是,在距小木屋十幾米的地方,女人又一次放慢了腳步。她眼睛定定地望著這幢木頭房子,端詳了好一會兒,才神情肅穆,一步一步緩緩向它走來……
這時,江林已經搶先一步踏上了門前的台階。他猶豫了一下,回頭來看她,用眼睛示意自己到家了。在他心裏,甚至已經為他們的告別設計好了每一個細節。他認為女人會用她那特有的微笑向他點頭致意,或者說聲“再見”。然後,一甩短發,灑脫地繼續向前走去。而他,則會一直目送她消失在小巷的盡頭……哦,這一切將如“雨巷詩人戴望舒”詩中的意境一般,充滿了浪漫和詩意。
然而,女人卻沒動。她站在那兒,臉色淒惶,似乎出了神。
“你……不回家?”江林感到意外。他是這小巷裏的新客,他猜想這女人也和自己一樣,是這小巷裏哪位男士的女友,或是在外工作回家來探親的女兒。
女人被他一問,從癡迷中醒過神來,淡然一笑,搶過他手裏的網兜,說:“這就是我的家啊。”
“噢!你就是……”
“噓!”一根纖細的指頭按住了她的嘴唇。她縮著頸,兩隻興奮晶亮的眼睛笑意盎然地四處睃巡,一副警惕而神秘的樣子。這種完全屬於小女孩的、天真而又活潑的動作,又使江林感到了意外。
然而,他還是小聲問:“你就是杜鵑的姐姐,杜蘭?”
女人不置與否,隻是說:“我們讓杜鵑驚喜一下,怎麼樣?”
喔唷,糟糕!
江林頓時慌亂起來。早晨杜鵑對他說,她姐姐今天要回家,特令他去購買新鮮蔬菜。沒想到就是這位閣下——他們邂逅想逢,高談闊論……唉,但願給她留下了一個好印象!
於是,他趕緊去開門。
也許,也許現在亡羊補牢還為時不晚!這時候對她殷勤一點,大概不致於會翻臉無情,將我趕出家門吧。真見鬼,為什麼偏偏和她碰上呢?如果待會兒她在杜鵑麵前說我的壞話……
他急切地推門而入,嘴裏一邊喊著:“杜鵑,你——”
就在這時,他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屋內,桔黃色的燈光下,杜鵑披頭散發,雙手被反扭著綁在床架上。一塊膠布貼住了她的嘴。梁偉龍正嘻皮笑臉抱著她的身子把他那張臭嘴往她臉上“啃”!她掙紮,身後卻站著個胖男人雙手用力地捧著她的頭。她隻能徒勞地扭動身子,發出痛苦的嗚咽聲!……
接著,他感到眼前閃過了一道白光。一股寒氣立刻
侵上心頭,他不由得打了個冷戰。隨後,他緩過神來,發現脖子上已經架了一柄明晃晃的刀!刀刃鋒利的橫紋在燈光裏閃著幽幽的寒光。他的眼睛順著刀身慢慢滑過去,看見一隻青筋暴露的手握著刀柄;一個皮包骨頭的男人在刀柄的另一頭,正衝他齜牙訕笑。
看著眼前這張臉,江林心裏忽然一動:這副尊容好象在哪兒……對!那天“截道”的家夥。還有那胖子。哼,真是冤家路窄!
梁偉龍早被他的闖入驚動了。他轉過頭來看著他,那張傲慢的臉上分明掛著勝利者的得意和驕橫。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前天他還曾是江林手下的敗將,然而,今天他可以在一分鍾之內叫他失去生命,或許更短些。一個人一旦處在這樣一種居高臨下、絕對優勢的位置上,該是一種怎麼樣的飛揚跋扈。“久違了,老兄!”他冷笑著抹了把嘴,不緊不慢說:“我知道你是個能人,所以今天給你多帶了兩個兄弟。怎麼樣,刀子的滋味?……唉,沒辦法呀,對付你們這些喜歡動手動腳的粗人,隻能這樣!”
“你想怎麼樣?”江林沉聲質問。
梁偉龍微笑道:“你說呢?你可以大膽地設想一下自己的下場。我會讓你……”
這時,一個聲音突然喊起來:“梁偉龍!原來是你在欺負我妹妹。你這個狗雜種,趕緊放開她!”
是誰?!江林緩緩轉動頭。雖然他知道說話的人是誰,但他想驗證一下。
然而,瘦子馬上警告了他:“最好別動,兄弟!”他把刀向前捱了捱,江林立刻感到脖子上的皮膚有割裂的疼痛。
“哎喲,那不是蘭姐嗎?”梁偉龍滿臉堆笑,好似見到了久別重逢的友人。“嘖嘖,是什麼香風把您吹到這兒來了?哎,過來過來,讓咱們親熱親熱吧!”他用食指和中指向內勾了兩下,示意杜蘭進去,但她沒動。因為瘦子和江林堵在門口。
“你這條狐狸!少在我麵前演戲。趕快放開她。否則別怪我不客氣,咱們老帳新帳一起算!”
“好啊,有帳不怕算。我正想清理清理呢!看看咱們到底誰欠誰的。”
床上,杜鵑一直沒有停止掙紮。這時忽然聽到杜蘭的聲音,她猛地掙脫胖子的手,嘴裏唔唔叫著,將身子盡力向前傾。但是,她的胳膊被綁在床架上,掙紮不脫。梁偉龍聽到這聲音皺了皺眉頭,不耐煩地對胖子說:“把她弄好!”
胖子抓住她的頭發,猛地向後一拽,她的身子便無力地倒回到床架上。後頸撞上chuang欄,她悶哼了一聲,昏厥過去。
江林頓覺心被什麼東西擊中了,身子不由自主向前一挺,攥緊了拳頭。
瘦子立刻警覺地握緊了刀柄。“別動,老兄!想救你女朋友就老老實實別動。別忘了你小命還捏在我的手裏哩。”
杜蘭早已怒不可遏,不管三七二十一掄起手中的網兜就朝瘦子的頭砸去。瘦子偏頭讓過,一把將江林推到她麵前,吼叫起來:“蘭姐,你要是再動,別怪我手下無情!”說著,他手中的刀已經在江林的脖子上緩緩移動了。頓時,一條血痕在刀鋒下慢慢隱現!
杜蘭隻得住手。
“梁偉龍,你到底想怎麼樣?!”她怒吼道。
“哼,我不是說了嗎?我隻想把我們之間的帳算算清楚。這麼久了,欠別人的帳也該到清還的時候了吧?”梁偉龍冷冷地說。
“梁偉龍?梁偉龍……”江林口中喃喃地念著,突然高聲叫起來:“對,我想起來了!‘梁偉龍’就是前幾天電視‘通緝令’上公布的那個逃犯。難怪我總覺得在什麼地方聽過這個名字!”他象自語,又象是在提醒告誡對方。
梁偉龍一楞,隨即淡然一笑道:“不錯,在下正是那個梁偉龍。——沒想到我梁某人也成了電視名星,啊?不過,這也無關緊要。因為您根本沒機會去告發我。……噢,我忘了問您一聲:死人大概不會說話吧?!”
江林毫不示弱,冷靜地說:“可是你忘了: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嗯,也許。可惜那一天您是見不到嘍!‘壯誌未酬身先死’,人生最大的遺憾莫過於此啊……”
梁偉龍話音未落,牆上那隻老掛鍾忽然“當當”地響起來。聲音在靜謐的屋子裏顯得格外突兀、神秘,好似天外來客,從天而降!梁偉龍三人一時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都驚疑地回頭去張望。機不可失!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江林和杜蘭的拳頭幾乎不約而至,同時落到了瘦子身上。江林一拳打掉了他手中的刀,而杜蘭的拳頭則擊在了他的後頸窩裏。瘦子哼也沒來得及哼一聲,就一頭栽倒在地。
憤怒早已在心中燃燒。他們跨過地上的瘦子,一步一步朝梁偉龍逼過來。
梁偉龍萬萬沒料到事情會如此急轉直下。驚惶中,他從床上直跳起來,橫臂推開身旁的胖子,“嗖”地亮出匕首,反身抓住杜鵑的頭發,將刀刃割在她的脖子上厲聲吼道:“站住!除非你們不想要她活命!”
江林和杜蘭一時都僵在了原地。
梁偉龍獰笑起來,輕蔑地說:“哼,想和我動心眼,你們還差一截咧……”他用手中的匕首刃,上下蹭著杜鵑脖子上的皮膚,細聲細氣說:“怎麼樣,想不想試試?就這麼一下,你們心愛的人兒就‘遠走高飛’了。多好玩,嗯?”
江林忽然對身旁的杜蘭大聲喊道:“去關上門!如果他敢傷害杜鵑一根寒毛,我看他怎麼走出這間屋子!”
這時,一道熾白的閃電“唰”地照亮了夜空。隨後,震天憾地的一聲炸雷在天空爆響。整個小木屋在雷聲中晃了晃。緊接著,“叭叭”的雨聲和嗚嗚的風聲鋪天蓋地而來。不一會兒,雨聲已經在木屋的房頂上掌聲似的響成了一遍。
杜蘭轉身去關門。
“去攔住她!”梁偉龍對身旁的胖子吼了一聲。
胖子馬上浪著一身肥膘,搶到杜蘭身邊攔住去路。見杜蘭對自己怒目而視,他笑一笑說:“對不起,蘭姐。如果你能通權達變,放棄對立的話,我們可以和平相處嘛。”
“那你是想和我動手嘍?”
“現在主動權還在你那兒,隻要你退出,可以保持中立嘛!”
“放你媽的豬狗屁!她是我妹妹。你們把她整成這樣了,還要我保持中立?你這狗娘養的!”
杜蘭出其不意,一腳將胖子踢了個趔趄,破口大罵。可是,她雖然閃電般出擊,但胖子到底體大如牛,拳腳落到他身上,如同打在沙袋上一樣,對他毫發無損。胖子掄開雙臂東遮西擋、從容應對,始終立而不倒。
“我再一次警告你,放開她!”江林的眼睛冒起了火。他已經忍耐不住了,一步一步向前逼進。
“看樣子,你是不想讓她活了!”梁偉龍扭曲的臉抽搐著,突然變得異常猙獰。他手中的匕首一動,血!一股血立刻從刀刃下湧了出來。
江林和梁偉龍相距咫尺,他隻要飛身撲上去就能扼住他。然而,血!他看見血在不住地向外冒,冒!順著杜鵑蒼白的脖頸,快速滑下來。那血,殷紅殷紅,象彩緞,象烈火!他的眼睛直直地盯著那股湧動的紅色。漸漸地,那紅色在他眼前成了血的瀑布,血的海洋……
他的眼睛駭人地越睜越大……滿眶淚水再也盛不住了,漫出眥眶撲簌簌跌出眼棱,如決堤的洪流,在麵頰上滾滾拋灑!理智,理智之堤在這洪流中漸漸崩潰……
“喀嚓!”又是一聲霹靂。熾白的閃電在小屋的上空,如一柄利劍,憤怒地霍霍揮舞。
在這霹靂聲中,江林大吼一聲,身體騰空躍起,向梁偉龍撲去。
此時,梁偉龍的手已在不住地發抖。在他的犯罪生涯裏,還從來沒有看見任何一個叫他如此害怕,如此畏懼的對手——
一個瞪著一雙淚眼,如發狂的獅子般的男人!啊——,這人,這人撲過來了。他本能地鬆開了杜鵑,轉身要逃。
然而,江林的身體象一座山,已經壓到了他身上。他倉皇失措,躲閃不及,被江林整個兒撲倒在地。他手的匕首劃過杜鵑的脖子,豁開一條長長的血口……更多的血從傷口裏一湧而出!
江林已經失去了理智。他瘋狂地咆哮著,吼叫著,雙手死死掐住梁偉龍的脖子。他的腦中隻有一個念頭:致梁偉龍於死地。活活地掐死他!這個惡魔,再也不能讓他噬血了。
梁偉龍在一雙有力的、複仇的大手下拚命地掙紮。他明白自己必須在窒息之前急時擺脫困境,否則他非被這個瘋狂的男人殺死不可。他雙手狠狠地捶打江林的手臂,施用他以前學過的反擒拿術……最後,他將匕首插進了江林的胳膊。然而,這一切一點也沒有幫助他走出困厄。江林的雙手象一隻機械臂,在他的脖子上越扣越緊;他滿臉瘀紫,眼珠已經絕望地向外凸出,漸漸感到呼吸不暢,連意識也變得擁塞模糊起來……
時間在沉重而緩慢地前進。
每一分鍾都好似一百年那樣漫長。
一切似乎都要凝固了……
就在這時,屋子裏突然劃過一個怪異刺耳的尖叫聲,好似幽穀中一隻蒼鷹的長唳,又似骨肉遽然斷折的撕裂聲。盡管誰也沒有聽清這個聲音出自何處、發自怎麼樣一個孔徑,但似乎每個人的心弦都被這個聲音撥動了,就連江林也不由自主地鬆開了扼住梁偉龍脖子的手。
江林張皇地回頭一瞥。這一瞥使他幾乎驚叫起來。
——龍阿姨!?
隻見一個清秀的中年婦女打著雨傘站在門前的台階上。她一頭齊耳短發,身著一套灰白色西服套裝,體態適中,氣質嫻雅,一副知識女性的形象。忽然,她手中的雨傘歪向一邊、滾到了地上。她神情呆滯地站在那,無情的雨水立刻撲打在她身上,頃刻就將她淋得渾身透濕。雨水很快又順著她的鬢角、眉毛、眼睛刷刷地往下淌……
“姨媽!”杜蘭忽然叫了一聲,猛地一把推開胖子,跨出門外將中年婦女拽進屋來。兩人身上的雨水濺得屋裏到處都是……
地上,一條活魚得到了雨水的滋潤,在鋪散一地的蔬菜上跳了兩下,魚尾叭叭地拍打瘦子的臉頰。瘦子猛地打了個冷戰,慢慢從昏迷中醒來……
——姨媽?!江林聞言心頭一震。他倏地從地上一躍而起。插在他胳膊上的那把匕首,掉落在地上。鮮血立刻從傷口裏如泉湧出。但他顧不得疼痛,用一隻手捂住傷口,搶上前來。姨媽!龍阿姨竟然是她的姨媽?他的心繃緊了。他要去問清楚:這位龍女士怎麼會是她們的姨媽!怎麼會呢?!
當他踉蹌著撲到門前,更大的意外使他驚呆了:父親!他看見他父親江海峰正打著雨傘匆匆而來。這時已經一腳踏上了門外的台階。當四目相對時,父親也頗感意外:
“江林?!你……?噢,小蘭今天出獄,我……我和她姨媽來看看。——啊?你,你怎麼了?”江海峰看見兒子胳膊流血,身形踉蹌,慌忙丟掉雨傘來扶他。但是,當他跨進屋來,馬上就被眼前一片狼籍的情景驚得大叫起來:“怎麼回事?!你,你們……”
再也不需要尋問。再也不需要任何語言。片刻之間,江海峰幾乎什麼都明白了。眼前的一切使他的心一陣悸悸的抽搐。頓時,一種深重的犯罪感籠罩了他。
“偉龍!偉龍!”另一邊,中年婦女在瘋狂地大叫。她撲到麵前的地上,雙膝跪下,抱起地上的梁偉龍淒聲喊叫。“你怎麼樣,啊?你怎麼了?……”她的手瑟瑟地抖著,在梁偉龍臉上、脖子上惶惶地撫慰、探詢。眼淚如屋簷下的水珠,簌簌而下。
梁偉龍的喉部已經明顯地腫高了。他雙手捂住喉嚨,痛苦地扭動身子;嘴裏咕嚕作響,含混地說著什麼:“呃,唔……不,不要,你,你管!”他聲音嘶啞艱澀。憤怒和厭惡扭曲了他的臉。突然,他猛地一挺身子,翻滾到地上。
中年婦女頓時如雷轟頂,伏到地上號啕起來:“偉龍,原諒我,原諒我!你為什麼還是不肯原諒我啊!……”
這時,江海峰和杜蘭已經手忙腳亂將杜鵑從床架上解下來,平放到床上。隻見她脖子上的傷口嚇人地向外翻卷著,露出殷紅的肌肉和白色的筋腱。血還在不停地向外冒……
“杜鵑 !杜鵑……”
江林好象突然醒悟了。他跳過來,一把將杜鵑的身子攬起來,叫她,搖她,聳她。——血,到處是血!他嚇壞了,趕緊用手去捂那些流血的地方,可那傷口裏的血還是向外冒,不停地冒!他渾身哆嗦起來,慌亂地用嘴唇去吻杜鵑的臉頰,撫弄她的唇、鬢角和眉毛。他手臂上淌下來的血糊得杜鵑滿身、滿臉。但是,那張臉上再也沒有紅暈,再也沒有緋紅;沒有了那熟悉的羞赧和笑容。她象一具沾滿汙穢的木偶,靜靜地陣列在那裏。
江林絕望了:
“杜鵑,你不能死,不能死啊……”他抱著她冰涼的身子發出慘烈的哀嚎。
杜蘭呆呆地站在一旁,神情木然地看著眼前的一切;滿眶淚水在她眼窩裏盈盈欲滴。她的心在無聲地祈禱:小鵑啊,我多災多難的小妹!你一定要堅強、一定要堅強地挺過來。現在姐姐出來了。姐姐一出來就來看你。……這兩年來,姐姐無時無刻不在盼望著早點出獄,早日回到相依為命的小鵑身邊……都怪姐姐沒有將你照顧好。——天哪,難道我們剛剛相聚,就要成為永別嗎?老天爺,你真是太不公平!你為什麼總是將災難降臨到我們這些無依無靠的弱女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