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鵑兒?我的鵑兒……”
此時,中年婦女似乎剛剛想起什麼,她抬起一雙朦朧的淚眼茫然地在屋子裏搜尋著。當她看見床上滿身鮮血、血肉糊模的杜鵑時,駭然慘叫了一聲,身體一下子癱軟在地上,再也說不出話來。隻有一雙驚愕的眼睛,一張顫動著、發不出聲音的嘴,在絕望中久久定格。
一直站在旁邊莫明其妙,呆呆發楞的瘦子和胖子,這時也似乎陡然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媽的,他們都是一家人!”瘦子暗暗咒罵一句,向身旁的胖子斜眼示意。隨後,兩人悄悄地溜出門去,鑽進了屋外沉沉的雨夜之中。一道閃電唰地劃過夜空,記下了這幕情節。
巨大的悲痛籠罩了這間屋子。屋裏所有的人都沉浸在深深的情感迷霧裏,竟然誰也沒有想到要施行補救措施。隻有牆上那隻老掛鍾在一下一下,一如既往地匆匆行走……
“啊——!快,快送醫院!”不知過了多久,杜蘭忽然如夢方醒:天哪!人命關天,我不楞著幹什麼?時間就是生命。“我,我去叫車!”她喊叫著,踢掉腳上的高跟鞋,飛身奔進茫茫的夜幕之中。又是一道閃電劃過夜空,她的身影在夜色中一晃,隨即隱滅。
接著,猛一激靈,江海峰也清醒過來。嗬,我這是怎麼了?我怎麼能光顧著悲痛呢?都幾十歲的人了,怎麼還不如一個女孩子。他掀起眼鏡擦了擦淚水,不由得暗叫慚愧。——不行,這個時候應該分秒必爭。我?我應該在救護車到來之前,做好一切準備!想到這,他趕緊走到兒子身邊去。
“江林,替她包紮一下,準備送醫院!”他抓住兒子的胳膊,搖了搖。聲音果斷、威嚴。
此時的江林精神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由於失血和悲痛,他麵色蒼白,意識混亂。江海峰抓住他的胳膊時,他突然驚惶地扭回頭,象隻發怒的獅子,衝著他大吼起來:“不準碰她!誰也不準碰她!……”
江海峰象個餓極了的人,要去抓一個近在咫尺的饅頭,卻被人厲聲喝住了,他整個人都僵在了那裏。兒子凶神惡煞似的盯著他,眼仁裏充滿了殺氣,仿佛他是個不共戴天的仇人。他不禁心虛地打了個寒戰,頓覺渾身上下的汗毛都硬茬茬立起來,一時竟僵在那兒不知所措。
“鵑兒,我的鵑兒……”中年婦女聲音顫抖,神情恍惚地蠕動著嘴唇。江海峰忙撇下兒子,過去攙住她的胳膊將她扶起來。——血!血!!血!!!她眼神散亂而驚恐地盯著那些紅色,那紅色象潮水一樣在她眼前起伏波動,發出“吱吱”的、糝人的聲音。仿佛萬頭攢動的蛆蟲在絞扭、翻滾。鵑兒就被這些“蛆蟲”覆蓋著。它們愈聚愈多,愈聚愈多……“鵑兒,鵑兒!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呀……”她突然大叫著撲向床去,雙手瘋狂地去抓那些“蛆蟲”……
“滾開!不準碰她,不準碰她!……”江林狂吼著,用身體護住杜鵑,眼睛凶狠地盯住她;憤怒在他的每一根血管裏喧騰、膨脹;他骨節“哢哢”地響,牙齒“咯咯”地挫動,象一隻伏伺的雲豹,隨時準備縱身躍起……
中年婦女驚叫一聲,又癱坐在地上。
“江林!……”江海峰大喝一聲,麵如死灰。“你,你要幹什麼?!”
這威嚴的聲音在江林麻木的腦子裏嗡嗡地震蕩了兩圈,也許顫動了他的某一根神經。他呆滯地將目光移開那個女人,茫然地凝聚到江海峰十字架般沉重的臉上……最後,終於無力地垂下眼皮;咬肌在頰囊裏嶙嶙鼓動著,僵住不動了。兩行淚,從眼眶裏無聲地滑落……
風,仍然嗚嗚地吹著。雷聲在天空炒豆似的東突西躥地滾動。小屋裏,那盞昏黃的白熾燈不安地變換著色調。一切都沉默著——
江海峰默默地扶起龍女士。她已經如癡似醉,渾身哆嗦著,張口無言。江海峰想安慰她兩句,嘴唇動了動,卻什麼也說不出。他歎了口氣,轉回頭來。床上,杜鵑的臉色更加慘白了,點點血跡在她那張白紙似的臉上,被燈光一照,顯得更加恐怖淒厲;江林的手堵在她脖子上的傷口裏,浸滿了鮮血,分不清是他自己的還杜鵑的。江海峰不忍心再朝下看,慌忙別過頭——啊!他的眼睛忽然定住了:梁偉龍!在床後的地板上,梁偉龍象條狗似的,無聲無息地蜷縮在那裏。他會不會?……江海峰頓覺心頭一緊,感到額頭上的毛孔都“哺哺”向外吐起了虛汗。
牆上,時鍾的腳步聲忽然變得不可承受的響亮,仿佛一座無形的山,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是不是該過去看看?!江海峰猶豫未決,忽聽門外遠遠傳來救護車的警報聲。“啊,來了!”他驚喜地叫一聲,腿如風輪,急步到門前張望。
與此同時,龍女士也驚愕地回過頭,茫然地跟著他擁到了門前。
閃電中,已見杜蘭急步奔來,後麵隱約有幾個白影在晃動。
“快!快,準備上車!”
轉眼,杜蘭已經一腳跨進了屋子。頓時,一團濕冷的涼意卷進屋來。江海峰趕緊向旁縮一縮身子,將她讓到裏邊。她全身上下都被雨水淋透了。水珠從她披散的短發上迅速攀結下來,又順著她的臉頰、脖子和裸露的脊背往下淌……很快,地上就被雨水浸濕了。她身上那件“性感”的時裝,此時已鬆垮邋遢得不成樣子;下麵,兩條穿著緊身褲襪的長腿,仿佛飽蘸濃墨的筆鋒,正淅瀝瀝往下淌水。“怎,怎麼樣了?”她徑直奔到床前,喘息著問。然而,沒有人回答。這時的江林,已如風中的草人在瑟瑟發抖;杜鵑則象泥胎木偶一般蒼白、憔悴,毫無動靜。她猛地回過頭來——
醫生和急救員抬著擔架,匆匆走進屋來。
“醫生!快……”江海峰一眼看見醫生便大叫著迎上前去。
然而,他馬上就楞住了:“怎麼?柏城!是……你?”鏡片後,一雙眼睛慌亂、迷惑地瞪著,顯出幾分意外和尷尬。
醫生捋了捋額前花白的濕發,疑惑地推著臉上那副深度寬邊近視眼鏡,眨巴著眼睛問:“呃,你是……?咦,老江?!怎麼會是你?……哦,這是怎麼回事?”醫生環視屋子一圈,將目光停留在江海峰的臉上。
“唉,一言難盡哪!……總之,你一定要盡全力,無論如何要保住他們的……生命!”
“醫生,醫生!你一定要救他們,一定要救他們……”龍女士急步上前,一把抓住了醫生的手,急急地搖著。
在一刹那間,醫生直直地看著眼前這個女人,眼睛在鏡片後麵灼灼放光,露出幾絲意外和驚喜。“龍珍!你也在這。你這是……”
“快救救他們,快!快……”中年婦女顯然並沒有認出醫生來,隻是癡狂地、一個勁地將醫生朝床前拽。
醫生到床前看了看,迅速脫掉罩在外麵的塑料布雨衣,放下藥箱,對身後的兩名急救員叫了一聲:“準備止血藥和繃帶!”自己則打開藥箱,拿出聽診器掛在脖子上,隨後,又將一隻擱診袋放上chuang沿。
兩名身材高大的急救員迅即放下擔架,打開隨身帶來的急救包,擁近床前。屋子裏所有的空間幾乎都被塞滿了。燈光變得更加昏暗。空氣在每個人的口鼻之間呼刺呼刺地傳遞著,顯得匆忙而又緊張。
接著,醫生伸出了他的手。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仿佛虔誠的教徒等待著來自天國的恩澤……
然而,他們又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阻力。
醫生剛把手伸過去,江林忽然象隻受傷的野狼一樣嗥叫起來:“不!不!不準碰她,不準碰她!”他的臉恐怖地扭擰著,目光呆滯、空茫;雙臂緊緊摟住杜鵑,向床的一側搬動、掩藏。“你們不能帶走她。她是我的!是我的……”
醫生為難地看了看江海峰,朝兩名急救員使了個眼色。他們馬上擁向前架住江林的胳膊,企圖將他拉開。
江林涕泗橫流,死死抱住杜鵑的身子不放,嘴裏瘋狂地吼叫著:“滾開!你們滾開!她是我的,是我的!……”
兩名急救員一看無效,趕緊改變戰術,用一個架住江林的胳膊,另一個強行去掰他的手。可是這一招也並不靈驗。剛掰開他的左手,右手又抓住了;掰開右手,左手又抓上去。左支右絀,顧此失彼,立刻又陷入了困境。
“讓我來!”
站在一旁的杜蘭,“呼”地脫下身上濕漉漉的衣服,隨手一扔,擠上前來。
這時,她上身隻剩下了一副纖秀小巧的胸罩,裹著女性那敏感的部位;鮮嫩滑爽的肌膚濕淋淋的,在燈光下變得粉白誘人。兩名年青的急救員見此情景,不由得麵麵相覷。杜蘭並不理會別人的目光。她旁若無人地走上前去,一把抓住江林的胳膊,大聲命令道:“江林,放開她!”
江林死死抓住杜鵑的衣服不鬆手。
“放開她!放開!”杜蘭煩躁地拽了兩下,一把揪住江林的衣領,和他臉對臉,耐著性子循循善誘:“她快死了你知不知道?!放開她,你再耽誤時間,她會死的!”
“不!她是我的。是我的。誰也不能搶走她,不能搶!……”江林猛地抱緊了杜鵑的頭,睜大了眼睛仔細看。“她好好的,誰說她會死?她不會死,她永遠都不會死!”突然,他的身體劇烈地抽搐起來。幾顆暗紅色的血珠,撒落在床單上。
“不能再耽誤了,趕快弄開他!”醫生不安地搓著手,皺緊了眉頭。
“江林!——”江海峰痛徹心肺地叫一聲,臉一下子激得肜紅,連聲音也在瑟瑟發抖。“你……你醒醒啊!”
兩名身強力壯的急救員一左一右架住江林的胳膊,杜蘭上前強行掰他的手,打算將杜鵑從他手中挪出來。
“不,不,你們不能搶走她,她是我的,是我的!”江林聲嘶力竭,象個不可理喻的潑婦,雙手死揪住杜鵑的衣服和頭發,不肯鬆手。
“放開!媽的,放開!”杜蘭惱怒起來。兩隻眼睛象兩隻燃燒的炭爐,冒起了火焰。“你放開!”她一把揪住江林的頭發,“啪”的一聲在他臉上來了一記清脆的耳光。頓時,屋裏所有的人都為之一怔,目光一下子全聚集到她臉上。誰也沒料到,這個女人會來這一手。
可是,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江林忽然渾身一抖,仿如大夢初覺;又象泄了氣的皮球,手慢慢鬆開了杜鵑,耷拉下來。兩名急救員見機行事,趕緊將杜鵑抱到床的另一頭進行搶救。
“他媽的,男人都是一個種子——欺軟怕硬。來呀,怎麼不硬了?!看著我!”杜蘭餘怒未消,兩道細眉擰到了一起,眼中凶光畢露。她用手指著江林的鼻子狠狠地說:“我警告你:杜鵑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我絕饒不了你!”
放開江林,她轉回頭。隻見兩個急救員正將長長的紗布往杜鵑的脖子上纏。醫生則手擒著聽診器在她胸口探聽、移動。她噓了口氣,一邊走到衣櫃前打開櫃門翻找衣服,一邊問醫生:“怎麼樣了?”
醫生摘掉聽診器纏一圈,丟回到藥箱裏。
“脈搏微弱,心率衰竭,需要急時輸血!另外,頸部中樞神經可能也受到了傷害。我先給她注射一針升壓素……小王,小李,把擔架抬過來,馬上送醫院落……呃,”醫生猶豫了一下,指一指床頭的江林對杜蘭說:“現在人手不夠,請你幫他包紮一下,好嗎?”
杜蘭臉上掠過一絲慍怒,但什麼也沒說,隻是順從地點了點頭。這時,她已經找了件T恤套在身上。
“柏城,還有他呢?“江海峰忽然急急地說。
“誰?!”醫生驚疑地將頭轉向江海峰。當他看到蜷縮在一旁,一動不動的梁偉龍時,臉色頓時變了。“怎麼還有一位?這……”
“唉,柏城!現在你什麼也別問。請你趕緊過去看看,我擔心他……”
江海峰說著,不由地回頭看了龍珍一眼。
此時,龍珍正無力地倚在門旁的木板牆上,眼神呆滯、散漫地望著麵前的某個地方,神情顯得異常憔悴、疲憊。
眼前的一切,把她徹底壓垮了。
說實話,這麼多年來她沒有一天安心過。看著孩子們一天一天長大,她高興,但更多的時候是提心吊膽。她害怕有遭一日,他們知道了自己的生世……她不相信什麼因果報應,可有時、有些事情又由不得你不信。因為夫妻不和,兒子一天天變得沉悶、陰鬱;女兒,她隻能作為她的“姨媽”來偷偷地看她。有時候,她覺得為了兒子也應該和“老頭子”好好地過。都幾十年了,還拗什麼呢?可是鬼使神差,她又不甘心!而今,兒子終於成了罪犯,隻能整天東躲西藏;女兒的生命也危在旦夕。都發生了,一切都發生了。這不是報應,是什麼?!……
雨,什麼時候住了。天空還時不時地劃過一道閃電,象一個剛剛大哭一場的人在輕輕啜泣。小屋裏突然安靜下來,仿如一台戲,在每個角色都登場過後,漸漸接近了尾聲。
江海峰最後一個走出屋子。他關掉牆上的電燈開關,回手帶上門。小巷裏習習的夜風拂在臉上,使人精神為之一振。啊——,他仰起頭,長長地向空中吐著氣,強迫自己把一顆懸著的心,輕輕放下。
屋外,雨後的空氣顯得格外清馨。風兒吹著帶有大地餘溫的泥土氣息,直往人的鼻孔裏灌。天空象抹了香灰的強盜臉,黑一塊白一塊,不斷變幻著。那些烏雲,則如同潰敗的軍隊,飛快地向南方逃遁。烏雲背後,一顆顆閃亮的星星,在雲縫中時隱時現!
這時,小巷裏,已經站滿了聞訊趕來的人群。人們交頭接耳,輕聲議論著。
病人已經被抬上了救護車。經醫生特許,江海峰、龍珍和杜蘭也隨車護送。
緊接著,車上藍色的警報器急急地響起來。人群紛紛朝兩旁避讓,形成一道人牆。汽車在人牆中緩緩前進著,猶如一隻甲殼蟲,在夜的胸膛上豁開一道口,慢慢地爬進去……
車內,顯得擁擠不堪。一盞電力不足的頂棚燈發出淡黃色的微光,使人如同置身幽冥。在這昏暗的燈光下,醫生和急救員仍然在緊張地進行“自體輸血急救”。江海峰三人也在一旁幫著照料。隻有江林,執拗地將眼睛貼著車窗上的茶色玻璃,瞪著窗外斑斕的夜色,木然不動。
汽車衝出長而漆黑的小巷,拐上濕漉漉的大街,在城市輝煌的燈火中漸行漸遠。最後,終於消失在一片夜的迷茫之中……
天空,陡然間亮起來。
眼前所有的一切全都變得慘白如雪:白的天,白的地,白的物,白的人;刺鼻的來蘇水氣味……
江林死勁閉緊了眼睛。腦中一下子被“抽”得空空蕩蕩的。
門忽地被人推開。
江海峰霍地從椅子裏跳起來:“怎麼樣?!”
醫生走進屋來,一邊摘掉口罩,一邊說:“傷口已經縫合,現在正在輸血……還要觀察幾天。不要緊,你放心。那位姑娘正守著她,不會有事的。”醫生脫掉白大褂掛在門後的衣鉤上,然後轉身拍了拍江海峰的肩,頗為感慨地說:“唉,這女孩子生命真頑強!一個人失掉那麼多血還能活下來,真是奇跡呀。至少,我做了這麼多年醫生還是第一次遇到。原先,我擔心她頸部中樞神經受到了傷害,要是那樣的話,可能就要麻煩得多……不過還好,經檢查隻是失血和精神因素倒致的休克……”
“柏城,柏城!偉龍呢?他怎麼樣?”龍珍搶步上來焦急地問。
“噢,他……”醫生猶豫著,一副為難的樣子。
“怎麼樣?!啊?你告訴我!”龍珍臉色大變,雙手緊緊抓住醫生的手近乎哀求地嚷道。
醫生隻得實話實說:“龍珍,你別急。是這樣:他喉部受傷比較嚴重。可能對以後的說話發音會有影響。不過,你放心,我們已經做了處理。如果不出現並發症的話,暫時不會有生命危險。”
醫生說完,長長地舒口氣。江海峰和龍珍也仿佛得到了大赦令,放下兩顆懸著的心。
江海峰想了想,忽然將醫生拽到一邊,小聲說:“呃,柏城,我想——借你的辦公室用一下,不知道……方不方便?”
醫生略一楞神,隨即笑道:“嗨,老江!和我你還客氣?咱們同鄉不說,這麼多年的老同學了,你又何必婆婆媽媽呢?好了,你用吧,我出去一下。”醫生說著,轉身要走。
“不!你就在這裏。”江海峰一把抓住醫生的胳膊,神情嚴峻的說。隨後,或許意識到了自己的態度有些唐突,他忙解釋道:“噢,是這樣:有些事,還要你從中作個鑒證。”
“作見證!——我?”醫生心頭一沉,本能地想到了什麼:“老江啊,我事先聲明:我可不想卷進你們的家務事裏去。我……還是出去,出去的好!”
“柏城,不會的。柏城!有些事……怎麼說呢?呃,就是說,我不方便直說,或者說的時候講不清楚,希望你從中作個‘傳遞’,幫襯著證實一下罷了。”
“隻是作傳遞?但是……”醫生遲疑著,還想推托;想了想,卻又改變了主意。“噢——,好吧。不過老江啊,我還是要提醒你:凡事慎重。更用不著吹胡子瞪眼。記住你的身份和場合,不要把事情弄得——呃,弄得滿城風雨!”
江海峰無奈地搖了搖頭:“唉,老夥計呀,你還是老樣子:膽小怕事,謹小慎微。好了,你放心。我不會給你找麻煩的。”
江海峰轉回身,在屋子裏踱出幾步,抬腕看了看表——九點二十四分。融融的日光燈,照在雪白的牆上反射下來,使整個屋子都處在一種聖潔、純淨、高雅的氛圍裏。江海峰倚在辦公桌上燃起一支煙。看著一縷縷亂麻似的煙霧在空氣中相互糾葛、錯雜、扭擰著,他的腦子飛快地旋轉起來。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一時間都湧上心頭,一幕一幕又浮現在他眼前。往事不堪回首!很多次,他都盡量避免去想它們。而今天,他終於要將它們講出來,徹頭徹尾地講出來。給兒子聽,給女兒聽,還有許多人,他們都將知道這世上有他江海峰這麼一個人,和一個荒誕離奇的故事。也許那並不隻是一個故事。它還將是曆史的鏡子,它會讓很多人知道那段曆史是怎樣一副臉孔;生活在那段曆史裏的人,又是怎樣的境遇……
“嘭,嘭,嘭!”門忽然緊張地響起來。
醫生就坐在門邊的沙發裏。他迅速起身擰開了門鎖。
一個中年婦女急匆匆推門闖了進來。“江林?江林怎麼了……”她邊往裏跑,邊喊叫著。
突然,她整個身子都僵在了那裏。眼睛緊盯著辦公桌後麵的龍珍,顯出驚疑和難以致信的神情。隨後,臉上飛快地掠過一陣陰影;頭不安地偏了偏,嘴唇抖動著,仿佛不相信眼前的事實。
——江林?……江林!她似乎馬上就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開始急急地在屋子裏搜尋起來。當她看到沙發裏的江林裏,如同一個絕望的人看到了一線生機,三步並作兩步撲到江林身邊來:“江林,你?你……”她上下打量著兒子,在他身上急切地尋找著釋疑的證據。兒子臉色蒼白、神情憔悴地坐在那裏,胳膊上纏著一層層繃帶。她走過去,倚在兒子身邊輕輕撫mo著,眼淚不知不覺湧出了眼眶。
媽媽!江林茫然地抬起頭來,看著眼前這個由於焦急而跑得滿頭大汗的女人,喉頭好似有一隻“酸蟲”在蠕動。他輕輕“抽噎”一聲,淚水頓時模糊了視線。
“淑貞,他不要緊。”江海峰忙將手裏燃了半截的煙丟進桌上的煙灰缸裏,走過來拍著她的肩安慰道:“你先坐下,慢慢再跟你說。”
她猶豫著,局促不安地左右望了望,終於還是在江林身邊的沙發裏坐了下來。偌大一間屋子,她選擇了自己兒子身旁。她覺得隻有自己兒子身邊,才是她最安全,最合適的位置。
在那個女人麵前,她知道自己從來就沒有蠃過。那個在法律上被稱為她丈夫的男人,從來就不屬於她……
她和他是在一次“會演”時認識的。那時候他們都年輕。她作為樣板戲的主角。他是雜技團的台柱。那應該叫作一見鍾情吧,當她第一次見到他時,她一下子就被他英俊挺拔的氣質所吸引了。然而,她從母親那裏繼承來的、內向怯懦的性格卻妨礙了她的情感表達。她隻能竭力去克製壓抑自己的感情,在心中默默地暗戀他。這種壓抑的結果最終換來的是更猛烈的情感噴湧。當她抑製不住自己的感情決定不顧一切去愛時,卻發現他的身邊還有一個她。他們在一起是那樣和諧、般配,就象一對金童玉女。這使她做為一個女人的心,產生了極大的嫉妒。……後來,當她那個老色鬼的父親向她提出那個卑鄙的計劃時,她也曾經反對、曾經抵死不從——她不能用罪惡和陰謀去羸得愛情。然而,最終她心裏的那個yu望卻占了上風,並死死地攫住了她的心。——她屈服了。於是,罪惡就在她的的默認下那樣發生了。她一生最大的幸福是得到了那個男人,最大的不幸也是從得那男人時開始的:當丈夫徹夜不歸的時候,當他們借用種種托詞在外麵偷偷幽會時,她隻能終日自怨自艾地以淚洗麵。這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呀,她能怪誰呢?
唯一令她欣慰的是,她和他還有一個兒子,一個他們共同用肉體創造出來的生命。這幾乎是她和他之間最後的紐帶了。
現在,她知道,終於到了他們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的時候了。
屋子裏,空氣又變得陰鬱、沉悶起來。每個人似乎都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全都忍氣吞聲,等待著一個驚心動魄的時刻的降臨。寂靜中,江海峰的腳步來回敲擊著地板,緩慢、凝重。他沉重地歎著氣,臉色一點一點,變得越來越嚴峻。
牆上,石英鍾“哢哢哢”地快速跳動著,仿佛暗示某種宿命的到來。
“我們的事,不能再瞞著他們了……”
長久的沉默之後,江海峰出其不意開口說道。
立刻,他感到來自四周的目光一下子都釘在自己身上,象無數隻蟲子在皮膚上爬動著,使他感到難以忍受。這句話的份量實在是太重了!雖然經過自己千次萬次的斟酌醞釀,可是當要將它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從自己嘴裏說出來時,他仍然感到了它沉重的份量。下意識地,他又將手伸進衣袋裏掏出一支香煙。借著點煙的機會,他抬頭逐個掃視他的聽眾,企圖從他們的目光中收集一些勇氣和慰藉。在柏城的目光裏他看到了驚疑;龍珍的目光中是促然失措的驚愕;妻子的眼睛裏浮動的則是忐忑和迷惑;……還有兒子,那完全是一種失去理智的茫然和木訥。他失忘了。失忘得虛弱、孤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