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生命是無聊、荒謬的嗎?
人活著,究竟應該追求生命的質量,還是數量?
江林病了。他沒想到自己還活著,還在一口一口呼吸這肮髒的空氣。他好灰心,覺得所有的一切突然之間都停止了,完結了,世界對他已經變得毫無意義。整整一個月,他將自己關在屋裏,連大門也沒有走出去一步。他苦思冥想,竭力想弄清幾個問題:人活著究竟為了什麼?生命的意義又在哪裏?
他不再披著夕陽到那小木屋裏去了,也不再為了幾毛錢和菜販子討價還價、爭得臉紅脖子粗;他曾經那麼強烈、那麼執著地希望擺脫家庭的陰影,到外麵的世界中去。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幾乎學會了不回家。可是生活的軌跡又一次岔開了道。他在原地轉了一個圈,重又回到了父母的羽翼下。他沒想到,這裏仍然是他最安全、最溫暖的休憩之所。他將窗戶拉得嚴嚴的。他不想再看到那淒慘的夕陽。好多次,他曾對自己說過:美麗的夕陽,你就是我們愛情的見證!可是夕陽無限好,卻是近黃昏。它就象一抹過眼的煙雲,無聲無息地消逝了。那麼快,隻是短短的十幾天,它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曾經用自己的整個身心、全部的熱情去擁護過的一個女人,想不到居然、居然成了自己的妹妹!——妹妹,這將意味著什麼?一個多麼遙遠而又親切的稱呼呀!這將意味著,他們的身體裏擁有同樣的遺傳因子;血管裏流淌的血液至少有一半是相同的。多麼不可思議,一個多麼殘酷而又真實的錯誤!
一個比自己早一個多月萌動的生命卻成了自己的妹妹;一個嶽父竟然可以和自己女婿過去的情人生兒育女。——多麼荒謬!多麼荒謬絕倫的世界!
他從來沒有什麼時刻這麼強烈地感到這個世界的可悲、可恨。
長久以來,在他心裏潛移默化形成的道德倫理觀念,一下子全崩潰了,倒塌了;曾經在他心中燃得那麼熾烈的激情,也如同一顆溜星,在漆黑的天幕上倉促地劃了一道光弧,默默地泯滅了。生命也似乎陷入了無底的“黑洞”。
但是,這一切經曆了一個月長長的冷卻期之後,他忽然記起自己曾經說過:人不能光為了愛情活著,他還有許多義務要去履行。生命隻有一次,而生命的責任卻不止一個。做人要是非分明,不能欠別人的太多……
於是,在整整一個月之後,他強打起精神,找一個合適的日子,走進了久違的辦公室。
當他出現在辦公室的門前時,他愕然地發現:組長辦公桌後麵,坐著一張陌生的麵孔。那張臉……正凶狠地盯著自己哩。啊,一張多麼冷漠的嘴臉呐!辦公室裏一片死寂。人們都陰沉著臉,見到他隻是默默地向他點點頭,又各自埋頭去做自己的事。他猶豫了一下,也向那張臉點了點頭,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突然之間,他感到心裏一陣莫名的難受。——都變了,連這兒也變是。人世的滄桑真是無所不在呀!
拉出塞在桌子下麵的藤椅,上麵已經落了一層薄薄的灰塵。他呆立著,看著眼前熟悉又陌生的桌椅,一時間覺得恍如隔世。這間屋子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那些笑聲呢?那往日的默契呢?還有,那個賦予這一切的人呢?
可是,……算了吧。“曾經滄海難為水”!這一切對於一個喪失了生活目標的人來說,還重要嗎?他覺得自己的心已經結了一層厚厚的繭。熱情封閉了,感覺模糊了,內心和外界成了兩個隔絕的世界,現在將自己放在哪一個世界裏不是一樣的活呢?何必要那麼執著?又何必要那麼認真?
懶洋洋地打開抽屜,他茫然地看著眼前那一大堆資料、尺子、圖紙,和鉛筆;白的、紅的、藍的、灰的、紫的……他滿目淒迷,不知道自己該把手伸向哪一樣東西。它們都是那樣熟悉,又都是這樣陌生,仿佛那夕陽、仿佛那小巷、仿佛那小屋、仿佛那女……女人?!江林突然被自己嚇壞了。怎麼又想起她?!怎麼……他驀地抬起頭:啊——,那女人就在麵前!她就坐在那裏。她的眼睛!眼睛……
慌亂,還是尷尬?……不知道。或許是木然,也許是漠然,或者是茫然。他將臉慢慢地轉開去。他隻覺得自己已經不能思考問題。心那裏空空的,什麼也沒有了……
後來,上班鈴就趾高氣揚地響了。
後來,辦公室裏就一片死寂。接著又一陣悉悉索索……
後來,人的心怦怦地跳,手表秒針卡卡地響,人的口鼻呼呼地喘……
後來,下班的鈴聲驟然襲進人的心裏來。
時間被揉亂了。不知道哪是前,哪是後;哪是今,哪是昔;哪是開始,哪是然後,哪又是最後……
沒有樂趣的工作就象做苦役,在經曆了漫長的煎熬之後,這突如其來的鈴聲猶如大赦令,人們在一遍唏噓聲中摔下筆,蜂擁著奔向宿舍,去拿自己的食具,然後叮叮邦邦發泄似的敲著,並一路大聲說笑,全沒了往日斯斯文文的書生樣。
江林沒有參加那些人的行列。他一個人,順著林間小道慢慢走去。路旁的小樹,在微風中輕輕搖晃著;草坪上那些金黃色的花朵,象星星似的在微風中幽幽地眨著眼睛;圓拱門上,鮮紅色的“附驥園”三字,被正午的陽光照得剌人的眼睛。他緩步走過去,“附驥園”裏的假山、修竹、鮮花,還有那從鶴嘴裏吐出來的噴泉水,此時都沐浴在太陽的光輝裏,仿佛一幅山水畫。而他覺得自己正走進這幅畫裏。然而,自己究竟應該以什麼樣的角色出現呢?一個點綴?一塊頑石?抑或,隻是一隻飛不動的仙鶴:縱然吞進千江萬壑水,終究是枵腹如滌一場空。
他一步一步走著,眼睛掃過眼前的一切。他忽然覺得自己老了,老得皮枯肉萎,心灰意冷,再也沒有熱情,沒有精力去麵對這紛繁複雜的大千世界了。
“九原黃土英靈活,萬古青天霹靂飛!”
不知不覺,一句詩從他嘴裏顫抖著,湧了出來。他覺得這句詩,就是他這些日子所有經曆的痛苦、感受的震憾,以及生死輪回般大喜大悲的真實寫照。哀莫大於心死。一個連仇恨都有找不到方向的人,也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