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七(1 / 2)

邵國的王宮,即使有幾百年曆史的積澱,依然遠不如大晟來的氣派。

大晟定都平陽,往日,平陽有“小永安”的稱號,文人墨客,商賈俠士,紛紛聚集於此,談天說地,恣肆快意;大晟定都後,再也沒人談及此。永安,那座商國世代的驕傲,在商厲帝失控摔下龍背的那一刻,便成了被人拋棄的孤城。十幾年過去,永安依然隻是一片廣袤的廢墟,無人修繕、無人在意、無人居住,一座遺忘的鬼城,一切對它的懷念,都成了市井間的笑談。

身居永安的商帝們有時也會前往平陽,因此平陽的皇宮,修得不比永安更差。朱甍碧瓦、奇石繁花、九曲流水、佳肴美人,金碧輝煌的龍椅,龍飛鳳舞的石柱,細雨織成一層層朦朧的網,筆直延伸的青磚路,好像永遠走不到盡頭。太初帝從各方掠來的寶物與人質,悉數堆積於這個壯麗的牢籠之中。他的父親死於此,母親也在這裏撒手人寰。隻有他,一日又一日躲在太陽的陰影裏,即使宮人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禮,他也隻敢低著頭,用餘光來回打量他們。

邵國的王宮,則與大晟相反——狹窄、逼仄,因為常年炎熱而充滿粘膩的水汽,這是一個能看得到、卻逃不出的盡頭。晴朗的天空被圍牆與宮殿割成有棱有角的方形,毒辣的陽光好像一年四季都不會變換。大晟總是充滿了貴人們的歡聲笑語,邵國卻死氣沉沉,不見一個人影。這裏曾經是神獸的樂園,如今,神獸離開,引以為傲的花香鳥語化為雲煙,好像也帶走了王宮內所有的生命,隻留下一群為權力掙紮的死人。

佑慈世子坐在邵明王的床前,治國幾十年的老人往外咳著鮮血,痛苦地忍受著病魔。時值壯年的佑慈給他祖父一杯清茶,茶水大多順著嘴角流到臉頰,沾濕了身下華貴絢麗的床具。祖父啊,佑慈世子感歎,和攸伏林的奇珍異寶朝夕相處這些年,怎麼連如此常見的芒草都嚐不出來了?

“佑慈,”邵明王病得雙眼泛紅,他發抖的、布滿褶皺的手握住佑慈,氣若遊絲,“我怕是……大限將至,待我死了,這邵國的責任,以後隻能由你自己來承擔了。”

您要是再不死,他這大半年的芒草可就白磨了,那可是他親手挑選、洗淨、碾磨的芒草。佑慈淚眼婆娑地望著邵明王的臉:“佑慈必不負殿下期待。”

必不負殿下期待。他的亡父當年也說過這句話。可後來呢,邵明王貪圖安逸,將自己的親兒子作為籌碼,交給了太初帝作為人質,以換取太初帝施舍而來的安定與屈辱。他本應像個高貴的王一樣入葬,最後卻死在了異國他鄉,在大晟的皇宮裏淒涼而死,死時身邊隻有自己的妻兒。邵明王想要太初帝的慈悲,就連“佑慈”這個封號,也多了一絲悲憫的意味。

“唯有……唯有一件事我放不下。”

生命垂危之人特有的腐爛味從他口中衝了出來。佑慈神色不變分毫,忍受著他的腐爛與衰老。他是你的祖父呢。佑慈在心裏勸說自己,他要死了,你是要盡孝心的。

若說邵明王最放心不下的,大概隻有德貞的婚事了。他的妹妹,佑慈想起來依然感到歡欣雀躍,雖然二人年齡差得大些,又算不上來往頻繁,但他的的確確珍視著這位妹妹。大晟索要人質時她年紀尚小,因此避開了平陽之苦。她馬上就要嫁給自己的好友——親衛軍的首領高岩塢了。他希望他們能夫妻伉儷,這輩子平安無憂。德貞,是的,至少德貞可以一輩子開心快樂。

然而邵明王顫顫巍巍地說:“風謠……”

佑慈的臉上凝了一層寒霜。

風謠。是的,商國永遠不會放過邵國。佑慈忍耐的憤怒要將自己燒灼了。邵明王耗死了商國的五任皇帝,最後的太女卻還要來折磨他們。上數幾百年前,他們當然是有親緣聯係的——幾百年前。羌靈月怎麼偏偏活了下來,沒死在平陽呢?她應該去死的,她死了,就沒那麼多麻煩事了。哦,她已經不叫羌靈月了,隨那個卑賤的侍從許無,改為許眉。

“……別傷害她。”

邵明王對商國有一種奇異的感情。初上位時他與商帝兄弟相稱、親密無間;後來他野心勃勃,妄想篡權;商厲帝時,他對戰爭熟視無睹,拒絕出兵救駕;將死之時,又開始懺悔自己的不忠。他究竟有沒有意識到,商國終究會滅亡,即使邵國出兵也無濟於事。他的無所作為,減少了邵國不必要的損失。

邵明王老了,終究是想不明白了。

當然,即使羌靈月是全天下最危險的人,佑慈也不會傷害一個無權無勢的孤女。況且走到這一步,佑慈當然不會讓她去送死,她活著,可比死了有用多了。禦龍女啊,他要看看她的本事到底如何。

他低聲答應:“佑慈知道。”

邵明王鬆了口氣,揮手讓他離開:“好了,我累了,你回去吧。”從頭到尾沒有談到德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