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七(2 / 2)

走出邵明王陰森淒冷的寢宮,乍然燦爛的光線讓佑慈陷入短暫的暈眩。左右的宮人沉默不語,各司其職,腳步倉促。一隻死去的姑獲鳥扔在角落裏無人打掃,他站在院子裏,最後看了眼紙窗,往外走去。

邵國是座看得見卻永遠走不到盡頭的牢籠。

他踏出宮門,恰好遇見了小步走來的德貞。柳枝染成的十樣錦在風中翩翩起舞,她是王宮上下唯一鮮活的色彩。不像羌靈月——佑慈垂下嘴角,天天一身黑衣,還真把自己當皇帝了不成。德貞是不同的,她將無憂無慮地生活下去。

德貞照例蒙著麵紗,走到他跟前,向他行禮:“王兄。”

“嗯,”佑慈點點頭,“你來做什麼?祖父又央你彈箜篌?”

“是。”

老頭子對箜篌有著奇詭的喜愛。不要琵琶不要古琴也不要編鍾,隻要這架箜篌,還偏要德貞來彈奏。老人的怪癖。

“王兄,”德貞水靈的眼睛看著他,“祖父是不是……”

德貞知道芒草的事情嗎?德貞聰慧,精於調香,草葉也有所涉獵。她能聞出芒草的味道嗎?佑慈不由回想起前幾天羌靈月來見邵明王的時候,騶虞一定能察覺到的,也虧著林元和是個聰明人,什麼都沒說。至於羌靈月,她八成早就盼著無用的邵明王升天了。她不想被別人利用,還想要找個清淨的地方與世隔絕。哪有這麼好的美事,真是異想天開。別人相互傾軋、爭權奪利之時,她憑什麼能夠置身事外,妄圖遠離紛爭?不,羌靈月不能得逞,她必須參與其中,這就是禦龍人的宿命。

“沒關係的,”佑慈口是心非地安慰德貞,“攸伏林的草藥充足,足夠祖父再撐一段時間了。你先進去吧,別讓他等急了。”

“知道了。”

他望著德貞和她的婢女們一起走進宮殿。朱門在麵前開開合合,吞下了一批又一批的王公貴族。僅僅隻是站在麵前,他便能看見王宮的盡頭,看見自己的結局:在宮殿裏錦衣玉食、膽顫心驚地過完一生,辦一場規模盛大的葬禮,蓋棺定論得一個不偏不倚的評價,就這樣碌碌無為,靠著剝削百姓耗光自己庸俗的生命。他的結局,將與幾百年來的邵王們無所區別。

親衛軍統帥帶著守衛們繞過拐角。佑慈精神一振,大步流星走了過去:“高岩塢!”

“殿下。”

高岩塢剛要行禮便被佑慈攔下,二人並肩一起走,將親衛軍交給高岩塢的手下,佑慈問:“昨晚怎麼樣?”

“神獸都被睚眥召回,我派了一部分人隨林大人去往攸伏林,目前還未出現異樣。許大人和何公子聯手殺了十幾個拜龍教,現在已經回去休息。不知道他們後麵會怎麼打算?”

何雲夷,邶國三皇子,龍躍大將軍。為了找到羌靈月,他還真舍得放下兵權跑到邵國的荒郊野嶺來。不知道他是為了太子辦事,還是自己想當太子?佑慈心中冷笑:“不必管他們了,今日我們還有要事。”

“您真要將……”高岩塢欲言又止,“李泉是個聰明人,殿下一定要謹慎。”

他們一起到了正殿。無人安坐的王位佇立在空空蕩蕩的殿內,沒有旁人,佑慈也懶得遵照禮節。他拉著高岩塢坐到旁邊,親自倒茶:“不必擔憂,黃昏還未到呢。這些三教九流的講究,真是可笑。”

“若是許大人知道了……”

羌靈月不會打亂他的行動,他按下心中的不安,一切都會按計劃行事,大晟不會抓到把柄,邵國會平安穩定,羌靈月會順利成為他的棋子——都在他的計劃之中。

佑慈等待著黃昏的到來。

窗外火光衝天,血色的殘陽將王宮內外燒得通紅,和當年商厲帝乘龍而來,親手燒死內亂叛徒的景象一模一樣。到最後,他已經分不清龍火、夕陽、商厲帝那頭異於常人的紅發與燭龍身上的紅光。好像她不是來殺叛徒,而是要將整個邵國都化為灰燼。對羌靈月的怒氣與不滿,或許正出於對商厲帝、對羌氏血脈的恐懼,以及對自己無能的憤怒。商厲帝能乘龍飛翔;遭到追殺的羌靈月也能得到他人真誠的庇護,活得自在瀟灑,隨時揮手離開;他卻隻能縮在宮殿中,戰戰兢兢地謀劃著每個細節,靠著卑瑣的技倆站穩腳跟。

“殿下,將軍,”佑慈的心腹走了進來,“拜龍教的人到了。”

佑慈起身,和高岩塢走到門口。遠遠看見的不是李泉,而是一個黑衣人,臉上刻著三頭龍的刺青,朝他一拜:“佑慈世子。”

他抬起頭,舊時人們常在黃昏朝拜日月,現在佑慈望著天空,想到的卻是,邵國啊,真是一座猩紅的囚籠。

就是那流淌著禦龍血脈的羌靈月,也不能逃脫囚籠裏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