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來回去之前又在樓下耽擱了半天。
拿出粉盒一照,眼睛哭腫到她自己都不敢認,現跑去便利店買了一袋冰水,一瓶一瓶往眼眶上敷,又對鏡落了妝,鉛華洗盡,露出原本的眉眼來。
她坐在一樓以供病人休息的長椅上,一一褪盡自己身上的釵環首飾,盡數扔進手袋裏,又坐了會兒,這才上樓,推門進去,護士正給高訪拔了針,見她進來,囑咐了些注意事項,也離開了。病房一時安靜,隻聽得窗外蟲鳴陣陣,她背靠門站著,不敢再往前邁上一步。
高訪看著她。
“他們都走了?”她鼓起勇氣問,又盡力如常地走進來。
“嗯。”
“我買了粥,喝一點吧。”說完,未等人答複,她把紙袋放在桌上,窸窸窣窣拿出一盒小米粥來,打開蓋子,還冒著熱氣,她坐到床邊,舀了一勺,吹了吹,遞到他唇邊。
她遞給他一勺普通已極,熨帖已極,還熱著的,人世芳馨。
那是種淺淡的,未佐以絲毫調味,隻以水和粟米置於烈火上硬生生煎熬出的香氣,嫋嫋地繚繞,上升,將五內慢慢填滿。
他一口一口喝下去,她一勺一勺喂,吃掉了小半碗,袁來停下,把粥放回去,“你現在要少食多餐,今天太晚了,輸了那麼些藥怕你胃又不舒服,就先吃這些吧。”
“好。”高訪點頭。
剛吃過東西,不能躺下,她給他倒了杯溫水,又拿著新買的毛巾去了盥洗室,沒一會兒出來,捧著濕毛巾站到床邊等著他擦臉。
一切收拾妥當,她看了眼時間,快午夜了。
單人病房裏設了陪床,與病床間拉了條白簾隔著,袁來脫掉西裝外套,掛好,順手把簾子拉上,又俯身為他整理床鋪。
“你好好睡覺吧。晚安。”她幫他往上拉了拉被子,轉身要走。
高訪動作很快,一把扣住她手腕,“別走,留下陪我。”
他生著病,人又虛弱,即便胡鬧也讓人心窩得痛。袁來向他細細解釋,“我不走,我就睡在旁邊的床上。”
高訪平躺著,那雙眼睛靜靜看著她。
袁來原地站著,隻覺他掐著自己腕子的手心滾燙,幾乎融斷她。
最後還是和他躺到了一張床上。
床太小,一隻枕頭,一床被,兩人隻能疊著躺,肩膀壓著肩膀,袁來怕他不舒服,自己躺在下麵,手臂從他頸後穿過去墊著他的頭,黑暗中聽得到彼此呼吸。
如此良夜,俱是無眠。
“需要化療嗎?”袁來問。
“不用。”
“疼麼?”良久,又問。
疼麼?
手術後躺在病房裏,麻藥褪去的時候;止痛劑還沒起效的時候;身在異國他鄉,一個人度過刀割似的漫漫長夜的時候……
疼麼?
“不疼了。”
袁來一聽這三個字,眼淚就又掉下來,她不敢去擦,怕被他發現。
她問疼麼,他可以示弱,說疼;也可以逞強,說不疼。但他說不疼了,話一出口,牽涉的,也隻是一個業已成非的時空,泥沙入海,無跡可尋,在那個時空裏,生生死死是是非非他盡數一肩挑了,她再也無從參與。
窗外蟲鳴愈盛,高訪忽然開口,“來來,你哼個曲子給我聽,我睡不著。”
“想聽什麼?”她竭力地,將哭音壓下去。
“什麼都行。”他閉上眼睛。
夜風清涼,一陣風過,把來蘇水的味道衝淡了些,袁來躺在病床上,透過窗玻璃,遙望夜空,蒼穹之上,繁星閃耀,薄雲飄漾,遮住一彎新月,靜中思量,耳中但聞蟲鳴陣陣,一念即到,於是輕聲哼唱起來:
黑黑的天空低垂
涼涼的繁星相隨
蟲兒飛,蟲兒飛
你在思念誰
天上的星星流淚
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風吹,冷風吹
隻要有你陪
……
一曲未了,清韻悠揚中,有淚落下來,那淚不是她的。
高訪翻身抱住她,哽咽動情,“對不起。我還是搞砸了。”
袁來哭出聲來,回抱他,撫著他瘦得突出的肩胛,哭著問,“怎麼會這樣......你怎麼會生這種病……”
“這麼多年下來,就這樣了。”他把人禁錮在自己懷裏,她不會再跑了,這才終於能安了心,心門一開,說起從前。
“以前太年輕,什麼都不想,隻想贏。二十幾歲時往後一看,隻覺人生太漫長,我甚至不想長命百歲,五十,五十歲就可以了,還老得不過分,還沒被病痛剝奪尊嚴,體體麵麵地走,好過百般掙紮後難逃行將就木。當時什麼都沒有,隻有一腔熱血,想做的事,一定都要做到,不計任何代價,凡事有舍才有得,我的籌碼,也隻有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