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歡坐車車嗎?”孫福笑眯眯地問小劉燕。
“喜歡坐車車啊。”小保姆替孩子回答,“你帶孩子繞著醫院轉一圈,行不?”
孫福靈機一動,說:“繞著醫院轉圈子沒啥意思。我帶著你們出鎮子,去聽巴圖大哥唱酸曲,咋樣?”
小保姆一聽去聽巴圖唱酸曲,心裏立刻癢癢的,就怕去晚了。孫福把兩麻袋土豆和一麻袋紅薯卸到任麗家裏,然後讓小保姆和劉燕上車,坐在原先放麻袋的位置上。他坐在前麵,樂嗬嗬地趕著毛驢車,直奔鎮外。巴圖啃完蘿卜還沒走,接著練嗓子。孫福這回聽酸曲有新感覺了,他似乎感覺到了任護士見到土豆和紅薯時的驚喜,還有對他的感激和惦念。
快到中午了,巴圖還沒唱累,小劉燕已經餓了,毛驢便拉車返回小鎮。孫福在鎮醫院旁邊的土路交口停下車,讓小保姆和孩子下去,然後揮鞭子一抽毛驢。
“噯,麻袋……”小保姆在後麵喊。
“送給任護士了!”孫福興奮地回話。
小保姆抱著小劉燕愣了半晌,似乎有些明白了,自語道:“這個小夥子,大概是個病人!”
醫院有規定,大夫不許收病人的禮物。任麗想把東西退回去,可小保姆回憶了半天,隻是說在鎮裏見過這個小夥子,別的就不清楚了。任麗越不知道是誰,就越惦記這位想象中的好男兒。
心裏惦記著,嘴裏也不閑著。過了幾天,任麗和小保姆就開始上頓吃烤紅薯,下頓吃炒土豆絲了。
小保姆名叫趙小女,是鎮醫院內科的土郎中趙河的女兒。趙河跟院長是舊友,就膽大妄為了,三番五次客串婦科,對女病人耍流氓。前些日子趙河終於被抓起來了,判了五年徒刑。趙妻又羞又惱又冤屈,悶頭兒尋思了半天,就想到了尋死。她把報紙糊的頂棚捅開一個盆大的窟窿,在房梁上係了一根以前趙河用過的紅褲腰帶,磨磨蹭蹭套著脖子吊上去。幸虧女兒趙小女在中學上體育課打籃球,褲子裂了提前回家,這才及時剪斷父親的紅褲腰帶,救了母親一命。活命之後,趙妻把丈夫的紅褲腰帶一扔,就大徹大悟了,很快跟來家裏安慰她的鎮中學的體育老師勾搭成功。緊接著,這對男女就登記結婚,把趙家的裏間屋當了新房。羞得趙小女沒臉再去學校上課,也不方便在家裏的外間屋居住,便尋思著自己是不是也在房梁上係一根紅褲腰帶。好在這當口劉希偉甩了任麗娘兒倆,任麗又上班又照顧孩子,一個人忙不過來。趙小女便到任麗家裏當了小保姆,白天哄著孩子玩,晚上睡在任麗家外間屋的土炕。
任麗住的是一間半的房子,裏屋是一間,外屋是半間。裏屋放著雙人木床和鐵爐子,外屋有灶台和土炕,灶台的煙道穿過土炕。做飯的時候,推拉風箱活塞的木頭把手,活塞往返鼓風助燃,燒旺灶火,土炕也漸漸熱起來。不用火的時候,灶台熄滅,土炕緩緩涼下去,但依然能保溫很長的時間。
天冷了,巴圖大哥的一曲酸歌,把荒蕪的原野唱得愈發淒涼。寒風中,一列火車沿著冰冷的鐵軌頂著風向北駛去。車廂裏,趙小女抱著一個包袱蜷坐著。包袱裏麵是母親讓她給服刑的父親送去的棉衣。下午,趙小女又乘上火車返回小鎮。她下車落地的時候,看到一對衣著光鮮的男女登上火車,那個男的似曾相識。火車開走了,趙小女想起來了,就是那個趕毛驢車的小夥子。
火車順著北風向南駛去。車廂裏,新婚的孫福和周巧蘭依偎著坐在一起,周巧蘭幸福,孫福知足。周巧蘭的父母托熟人找關係,把他倆調動到了比小鎮繁華許多的集寧市。
轉年的秋天,任麗沒有提前買冬天吃的土豆和紅薯,也沒有毛驢車給她送來。
四
巴圖不住招待所了,毛驢車把他送進了鎮醫院。趕車的是孫福的繼任者邢和平。保姆趙小女趁著中午的太陽暖熱,出到門外晾曬衣服。看見毛驢車由遠而近,趙小女趕緊回屋告訴任麗,去年送土豆和紅薯的毛驢車又來了。任麗正在給孩子喂飯,趕緊自己把飯吃了。等她領著孩子從屋裏出來,邢和平已經攙扶著巴圖進了前排的醫院,外麵隻有毛驢和空車。這時候,前排房子的一扇窗戶推開,身著白大褂的顧光明衝她招呼:“任護士,來病人了!”
“哦,顧大夫,我這就來!”任麗答應著,把劉燕的小手交在趙小女的手裏。自己轉身回屋,披上白大褂,一邊係扣子一邊邁步出家門。白大褂掛在門鉤上,任麗磕絆了一下,才快步往前排的醫院跑去。
巴圖看來病得不輕,又趕上周日,隻有顧光明和任麗值班。顧光明是土郎中,任麗是護士,兩位都治不了真病人。顧光明和任麗把巴圖搬到診療床上,讓邢和平趕緊駕車去請劉希偉。過了一會兒,毛驢車把楚曉丹和楚趙氏拉來了。
午飯後,劉希偉騎自行車去小煤礦洗澡,楚曉丹和母親楚趙氏待在家裏。忽然,楚曉丹的肚子就一陣一陣的痛,估計是快生了。這時候邢和平趕著驢車來請劉希偉,就把楚曉丹和母親拉到醫院來了。劉希偉在小煤礦洗完澡回到家,聽鄰居說了情況,急忙又騎上自行車趕到鎮醫院。此時,楚曉丹的陣痛已經緩解了許多,正躺在婦產科診室裏休息。婦產科的夏美華醫生也被顧光明從家裏叫來了,正守護著楚曉丹。夏美華以前在B省的婦幼保健院工作,水平不低。有夏醫生在,劉希偉就放心了。他安慰了楚曉丹幾句,又趕緊去診療室給巴圖檢查。
巴圖患的是盲腸炎,需要立刻動手術。顧光明又推開窗戶,向後排住家招呼了好幾聲,才把手術室的汪桔護士從屋裏叫出來。汪桔原來在B省的一家區級醫院的手術室工作,家庭出身不錯,相當貧窮。本來支邊醫療隊沒有她的事兒,可汪桔貪小便宜,把手術室的紗布拿回家裏,包裹被子和褥子的棉胎。偷拿紗布的事情趕上醫療隊出發前敗露,醫院領導正愁醫療隊湊不齊人,就把汪桔充數,發配來白音小鎮支邊了。
巴圖的手術由劉希偉主刀,顧光明自告奮勇充當助手。他先把巴圖綁在了手術台上,準備麻醉。顧光明去年到部隊醫院進修了三個月針灸,包括針刺麻醉。回來之後,顧光明試了幾次。其中一次是針刺麻醉拔牙,一針紮在拔牙老漢手背上的合穀穴,痛得老漢哇哇大叫,另一位土郎中趁機把老漢的黃牙揪下來。完事以後,問老漢拔牙痛嗎,老漢苦著臉說手疼。
劉希偉不大相信針刺麻醉,可也不敢公開懷疑部隊的科研成果。他便決定先用藥物局部麻醉,等摘除了盲腸,最後縫合刀口的時候,再給顧光明機會試用針刺麻醉。手術進行得挺順利,因為是局部麻醉,所以巴圖一直清醒著。盲腸摘除以後,該縫合刀口了。劉希偉見巴圖的雙眉皺起來,知道麻藥的效力快要消失了。本來這時候應該再補一針麻藥,劉希偉瞥見顧光明躍躍欲試,便俯下身對巴圖說:“就剩下最後縫合刀口了,麻藥打多了對傷口愈合不利。你再忍耐一下好嗎?我們給你施行針刺麻醉。”
巴圖用力地微微點頭。他全身被綁著,點頭的幅度也受到限製。接下去,巴圖便遭受了雙重的針紮痛苦,而且顧光明施行針刺的苦難,似乎還超過了劉希偉用彎針給他縫合皮肉的疼痛。好在刀口很快縫合完畢,顧光明也沒有理由再用針紮他了。巴圖把咬在嘴裏的白毛巾吐出來,長歎一聲:“幸虧我把它想象成白蘿卜,要不,還真不知道能不能熬得過來!”
這時候,一個小護士進來,對劉希偉悄悄說了一聲:“生了個男孩!”劉希偉這才忽然想起來自己的事情。
劉希偉脫了手術服,快步奔向女病房。跑得太慌,眼看要和出房門的護士撞一個滿懷,劉希偉本來想刹住步子,一看是任麗,索性就貼了上去。任麗挺起胸乳把他接住,又擁抱了他一下,才側身放他進病房。楚曉丹看見劉希偉,眼淚立刻就流了下來。劉希偉給新媳婦擦幹眼淚,又撫慰一番。過了一會兒,楚曉丹閉起眼睛休息,劉希偉才從女病房出來,去男病房看了一眼巴圖。巴圖挺樂觀,呻吟的聲音也像哼唧酸曲。劉希偉安頓好巴圖,又要跑回去看望楚曉丹,正遇見任麗從女病房出來。任麗趕緊迎上來,把他拉到走廊的遠處。劉希偉見任麗的神情不自然,擔心有什麼異常,趕忙問她:“怎麼樣,都沒事兒吧?”
“都挺好,大人孩子沒事兒。”任麗說。
劉希偉“哦”了一聲,心放下了。任麗觀察著他的神色,猶豫片刻,悄聲試探道:“你看到孩子了嗎,感覺怎麼樣?”
“剛才看到了。孩子健康,感覺挺好啊!咦,你不是也看見了嗎?剛才你還說挺好。”劉希偉感覺莫名其妙。
“那孩子……看上去是足月……”任麗欲言又止。
“足月好啊!”劉希偉得意道。話剛說出口,心裏忽然一顫,兩眼就凝滯了。
“你的孩子應該是……早產!”任麗實在憋不住了,脫口而出。
劉希偉的身體一搖晃,下意識地扶住任麗的肩膀。任麗抬起眼睛看劉希偉的身後,目光忽然滯了。這時,一隻肥厚的手從後麵輕輕地按在劉希偉的肩上。劉希偉回頭一看,是楚曉丹的叔叔楚彪。
“怎麼樣,聽說生了個兒子?”楚彪關切地問他。
“母子平安。”劉希偉木然點頭。
“太好了,祝賀你當爸爸了!”楚彪頷首。又瞥了旁邊一眼,跟任麗惶遽的目光對撞在一起。任麗表情僵硬地笑了一下,算是打招呼。楚彪打量著任麗,嘿嘿笑道:“任護士穿著白大褂,比上次在鎮政府見麵的時候,可要漂亮多了!”
任麗臉一紅,忙找了個托詞:“楚副主任……哦,巴圖還輸著液呢。”說完,趕緊低下頭溜開了。
“哦,我也正要去病房!”楚彪一邊說一邊緊隨著任麗走了兩步。任麗拐進男病房,他在男病房門口停了一步,才繼續往前走,進到旁邊的女病房,看望侄女楚曉丹。
任麗瞄見楚彪過去了,便又回到走廊。她跟劉希偉的目光一對視,劉希偉就淌下兩行眼淚。任麗趕忙掏出手帕想幫他擦拭,自己禁不住也哭了。半晌,劉希偉一言不發地垂著頭,拖動腳步進了休息室。任麗略一遲疑,剛想邁步跟進去,劉希偉已經把門關上了。任麗歎息一聲,用手帕蘸去臉上的淚珠,然後轉身看著窗外。看到後排住房自己的家,任麗的心裏忽然就豁亮了,甚至有些興奮和衝動。
快到下班的時候,任麗安頓好住院的病人,又去休息室,打算叫劉希偉跟她回家裏一起吃晚飯。她打定主意了:吃完晚飯就留劉希偉住下,這回一定要把男人搶奪回來。就在今夜!
任麗整了整衣服,挺起豐胸圓乳,敲開休息室的門,出來的卻是邢和平。他來陪護巴圖,見巴圖睡著了,他也犯困,就溜到休息室打了一個盹兒。
“人呢?”任麗問邢和平,“劉希偉大夫呢?”
邢和平往窗外看了看毛驢車,戲謔道:“人沒見,驢還在。”
任麗沒心思跟驢倌兒逗笑,又在醫院找了一圈兒,還是沒見劉希偉,不禁自語:“人沒見……”
天色漸漸暗了,任麗在家做好晚飯,又去踅摸劉希偉。剛進女病房,楚曉丹的母親楚趙氏就找她要人:“你把我女婿藏到哪裏去了?”
任麗半張開嘴,愣怔了一瞬,忽然就覺得一陣不由自主的心驚肉跳,似乎預感到了大事不好……
落日殘陽把荒原映照得一片血紅,劉希偉沿著鐵軌向南奔跑著。他要盡快離開這裏,盡快忘掉在這裏遭遇的一切。他要回到B省房山縣的周口店,那裏是他的家鄉。家鄉誕生了他,養育了他,也一定會收容他。
漸漸地,劉希偉乏了累了,籲籲氣喘,步子越來越慢。這時,蒸汽機車隆隆的聲音由遠而近,一列貨運列車從後麵疾速駛來。一瞬間的恍惚,劉希偉仿佛忽然看到了希望:自己跑累了,現在可以把接力棒交出去了,火車會推動著自己,把自己一直送到家鄉,讓自己一頭撲進老母親的懷抱裏,放聲痛哭。
他要盡快離開這裏,他要盡快忘掉這裏的一切……
劉希偉還沒來得及改變主意,疾駛的火車已經幫他做到了。
起點中文網www.qidian.com歡迎廣大書友光臨閱讀,最新、最快、最火的連載作品盡在起點原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