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勢緩和了, 烏雲像是也散了,那迅疾的狂風不知不覺間化作了溫柔的春風,輕輕撫摸著每一個人的衣角和發梢。
煙雨蒙蒙, 細如繡花針, 恰到好處地模糊了滿目瘡痍, 也模糊了那三個漸行漸遠的身影。
足邊的泥坑裏仍積著未能滲透下去的血水, 斷折的林木, 淩亂的腳印,那些被風雨衝洗不掉的痕跡還在無聲地訴說著方才所發生的一切。尹秋目送著傅湘與夢無歸逐漸消失在視線盡頭,她看不見阿芙了,隻能看見她無法再被風吹皺的裙角,還有她背上的那把彎弓——弓弦也不知是什麼時候斷掉了。
都結束了嗎?
那些不能放下的過往與仇怨, 在今天過去以後, 是不是再也不會被人提起了?
心裏漫開了深深的悲哀,如一片揮之不去的烏雲籠罩著周身, 尹秋遲緩地轉過背去,與滿江雪靜靜地對視。
眾人不約而同地保持著沉默, 似都被這淒涼的景象與沉重的氛圍所感染。
滿江雪的白衣早已血跡斑駁,不複往日潔淨, 可她看起來依舊清麗如初,並沒有因著蒼白的氣色而顯得病弱。她眼裏閃動著柔和的光, 那是一種數年來始終長存的堅定不移的神采,透著奇異的安撫與寬慰。
她衝尹秋伸出了一隻手。
“小秋, 到這兒來。”
尹秋強忍著眼淚,滿江雪的身影在她眼中暈成了一團朦朧的光暈。
倘使是小時候,她會立馬哭喊著撲向滿江雪的懷裏,可她長大了, 不再是那個遇到事情就要全身心依賴滿江雪的小孩子了。
所以她邁出了沉穩的步伐,握住了那隻朝她伸來的手,在風雨飄搖之中緩緩走向了滿江雪,站去了她身側。
南宮憫輕咳兩聲,掩嘴的掌心淌下幾縷血跡,從未有人見過她這般傷重又狼狽的模樣,教徒們麵露擔憂,紛紛主動要給南宮憫傳功,南宮憫卻是擺了擺手,略有些費力地站穩了身子,不要人攙扶。
南宮憫說:“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夢無歸敗了,滿江雪的傷我也治了,按照我們事先說好的,該將聖劍還我了。”
尹秋垂下頭,看著手中那把無與倫比的精美寶劍,苦澀道:“世事難料,人心難測,縱有寶劍在手,也非高枕無憂。紫薇教因著這把劍,招來無數貪圖與嫉妒,成了人人唾棄謾罵的魔教之首,如意門重金求購絕密機關,以為能借此防禦外敵,到頭來卻是滿門慘死,害人害己。”她搖頭輕笑,抬眸看著南宮憫,“隻是寶劍也好,機關也罷,萬物本身並無過錯,隻看得到它們的人心性如何。好比有的毒物,知道它碰不得,有人卻非要碰,或是拿來害人性命,那就怪不得毒物。所以我想知道,我把這聖劍還了你,你往後能不能保證不用它殘害無辜?”
南宮憫聽著她這番話,微微翹起了嘴角,似笑非笑道:“這個麼,得看我的心情。”
“我並非是在同你說笑,”尹秋一本正經,“你若是不能保證,那我也做回言而無信的小人,我不還你了。”
南宮憫放大了笑意,攤手道:“謝宜君都死了,我便沒有了非要與你們雲華宮為敵的由頭,隻要你們不再來找我的麻煩,我自然也不會再給你們添亂。江湖事江湖了,今次一過,我就回紫薇教養老去,這輩子殺的人已經夠多了。你放心,我便是還要殺人,也隻殺那些要對付我的人,不會再如從前那般任性而為,如何?”
尹秋說:“這話我信,但我仍要你當著我們所有人的麵保證,你貴為一教之主,乃是江湖上響當當的人物,起了誓就不能出爾反爾。你先前將自己與葉師姐和掌門作比較,某些方麵你雖然確是比她們要坦蕩一些,但這並不能掩蓋掉你曾經做過的惡事與造下的殺孽,你今日當眾立誓,來日若是反悔,你南宮憫的名字就會更加遭人不恥,坦蕩這個詞,你便不配往自己身上貼。”
尹秋還小的時候,南宮憫就已領教過她的口舌,說起話來頭頭是道,訓起人來也不留情麵。南宮憫歎一聲:“那還能怎麼辦呢?還不是你說什麼就是什麼。”言畢便並攏二指,指向上天,一字一頓道,“我南宮憫在此立誓,絕不以聖劍傷及無辜,殘害人命,若有違此舉,天打雷劈,死無葬身之地——這總行了?”
“別的劍也不行。”尹秋補充道。
“好好好,別的劍也不行。”南宮憫無比配合,添了尹秋這句。
尹秋見她發完誓又重新換上了一副高深莫測的笑臉,心裏頭便有幾分不安定,但人都已經照著她說的做了,也不好繼續為難她。尹秋將聖劍雙手奉回,不太放心地叮囑道:“你可要說話算話,不能當麵一套背後一套,隻要你們紫薇教不再作亂,我們雲華宮也不會再對你們喊打喊殺……你聽到了沒?”
遺失多年的聖劍重回手中,南宮憫低垂的目光透著罕見的專注與柔情,她動作輕緩地撫摸著鋒利的劍身,失而複得的喜悅在一刻填滿了她的內心,夜明珠璀璨的寒光映在她的眸中,像是一片鋪開的明亮星辰。
“聽見了,”南宮憫屈指彈了彈薄刃,再抬頭時眼中的情緒已煙消雲散,“我要這劍,從來便不是為了用它殺人,我殺人不靠它也行。這是我父親留給我的遺物,也是我們南宮家一代一代傳下來的傳家寶,它所象征的意義,絕非你們認為的那般膚淺。”
“我明白,”尹秋說,“就像我娘留下來的這把逐冰一樣,它興許不能和你的聖劍平分秋色,但它在我心裏仍舊是最好的劍。”
南宮憫瞧了她一眼,臉上忽地露出了些許玩味之色,倏然毫無征兆地朝尹秋一劍襲去,尹秋見她半分真氣也不帶,就知她是起了玩心要捉弄自己,便站著沒動,倒是身後幾人見得南宮憫這舉動都齊齊擋在了尹秋前頭。
而這之中,當屬滿江雪速度最快。
尹秋隻感到腰間一輕,滿江雪已拔了逐冰朝南宮憫揮斬而去,南宮憫見狀微微一笑,閃身避開,對著麵前幾人笑道:“急什麼,又沒動真格,我隻是玩玩罷了。”
季晚疏見她拿回聖劍,本就一直暗中防備,險些就要一掌轟過去,陸懷薇與白靈也都遂然拔劍,打算護一護尹秋。唯有溫朝雨穩如泰山,稍顯無言道:“……這種時候就別開玩笑了,你傷成這樣,是怕滿江雪打不死你麼?”
“我倒是想和她打一場,”南宮憫垂袖而立,看著滿江雪的眼神透著挑釁,“不過現在你我身上都有傷,倒是沒必要再打,等這傷養好了,你敢不敢挑個黃道吉日與我切磋一番?”
滿江雪收了劍,將逐冰遞還給尹秋,回道:“隨時奉陪。”
“那就說定了,”南宮憫展顏道,“今日之約,你可要牢記在心。”
“自不會忘,”滿江雪說了這句,忽而又向她拱手行了個禮,道,“多謝。”
南宮憫頓了一下,笑得悠然:“倒是極少聽到有人跟我說個‘謝’字,”她神采飛揚道,“不客氣。倒是你,沒有別的話要跟我說了?”
發覺她後麵這句是在問自己,尹秋反問道:“什麼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