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之後,李明虛弱開口:“不殺我嗎?”
李蓉想了想,站起身,轉過頭去:“好好休息吧,我叫太醫過來。”
“為什麼不殺了我!”
李明見李蓉似是毫不在意轉身,他忍不住低吼,李川轉頭,看見站在門口的李蓉。
李蓉目光落在倒在雪地裏的華樂身上,她看了很久,輕聲道:“你罪不至死。”
“你不是個很好的父親,也算不上一個好的君主,如果是以前我想殺了你,但有一個人教會我,記住一個人的好,比記住一個人的壞更重要。總是記住惡,久了,就不記得自己的善了。”
說著,李蓉抬眼,深吸一口氣:“況且,你也不需要我動手了吧?”
“父皇,好好休息吧。”
李蓉說完,便推門走了出去。
等出門後,她轉頭看向旁邊荀川:“裴文宣呢?”
“據說在未央宮。”
“你守在這裏,陪著川兒,別離他半步。”
李蓉吩咐完,便提步走了出去。
李蓉往未央宮趕去時,裴文宣提劍走在未央宮最離間的寢室中。
他追著蘇容卿一路趕過來,侍衛都在宮外廝殺,此刻未央宮中,就他和蘇容卿兩個人。
蘇容卿會選擇未央宮逃竄,必然是因為未央宮有著出去的密道,上一世上官雅坐鎮中宮這麼久,蘇容華自由進出宮中,必然是有著什麼特殊的進出方式。
未央宮最裏的房間,光透過紗窗進來,形成一片昏暗之色,輕紗在風中飄揚,繡著山水人物的屏風隔在房間,外麵砍殺不斷,房內卻靜得連滴水聲都能聽出來。
蘇容卿就在這裏。
裴文宣知道,但他卻不知他藏匿於哪個位置。
而蘇容卿也是如此。
他們雙方藏在暗處,一麵觀察周遭,一麵隱藏身形。
燈花突然爆開,裴文宣突然間屏風上落出一個身影,他長劍直刺而去,對方也明顯發現了他的存在,兩把劍同時刺過屏風相交,而後一路劃過屏風,橫切上方山水墨畫,一路抵達盡頭之後,裴文宣手腕一壓,劍便直接壓著蘇容卿的劍抵了過去!
然而蘇容卿反應極快,長劍一挑便從旁邊一腳踹去,隨後趁著裴文宣躲擋,旋身一劍直接砍下!
屏風被兩人撞翻在地,兩人的劍狠狠衝撞在一起,麵對麵相交之時,裴文宣清晰看見對方眼中冰冷的殺意。
裴文宣輕輕一笑:“素聞蘇大人學院考校年年魁首,未有一門不拿第一,傳言果然不見,蘇大人當真劍術非凡。”
“承讓。”
蘇容卿沒有多言,抬手一掀便急攻揮砍而下!
房間內輕紗飄舞,兩個打鬥著的人影若隱若現,兩人劍術不相上下,一時纏鬥得難舍難分。
兩人都算不上頂尖高手,但於文臣之中,也算格鬥有術,長劍砍殺,相抵,既又分開。招招帶著置人於死地的很久,不帶半分忍讓。
“你早想殺了我。”
蘇容卿察覺裴文宣的殺意,冷淡開口。裴文宣聞言冷笑:“你第一次給殿下撐傘時,”長劍再一次撞擊在一起,震得兩人都手臂發麻,“我就想殺了你。”
“巧了。”蘇容卿抬手削冠而過,“你和殿下定親當日,我也這麼想過。”
“那我得感謝,二公子不殺之恩。”
裴文宣直取蘇容卿頸前,蘇容卿急急後退。逼到柱前,蘇容卿猛地閃身,裴文宣來不及收劍刺在柱上,蘇容卿順勢朝著裴文宣手揮砍而下,裴文宣急急起劍,一把抓住蘇容卿的手腕,過肩直接將人砸往地下!
蘇容卿手被逼得放開長劍,用盡力氣將裴文宣帶到地上。
雙方都被逼棄了劍,便在地上赤手空拳對毆起來。
這是他們五十年來第一次正麵交手,就是生死之間。他們也不多說其他,裴文宣抓著他的頭發就按著他的頭萬地上瘋狂砸下去,蘇容卿雙手抓住裴文宣手腕一折便踹上他腹間!
他們像兩隻野獸,兩個鄉野村夫,完全沒有任何儀態可言,一拳一腳狠砸在對方身上。
外麵人似乎越來越多,蘇容卿明顯有些急了,一把鎖住裴文宣咽喉,就往死裏下手。
裴文宣反手掐著他脖子,也不肯鬆開。
“你……你還掙紮什麼……”
裴文宣感覺呼吸開始艱難起來:“你走不了,那個假李誠也不可能有用。殿下心意已決,一個遺詔逼不了她。”
蘇容卿不說話,他也被裴文宣掐得難以呼吸,他喘著粗氣不肯放手,聽著裴文宣開口:“你明明有那麼多路選,你就是不肯走。你既然早早重生,你明明可以提親娶她,是你不敢。”
“你明明可以放下,同她一起輔佐李川,是你不願。”
“你明明知道世家有錯,李川雖錯可改,是你不肯。”
“到頭來,你一無所有,還要說你無路可走,蘇容卿,不可笑嗎?”
“可笑。”
蘇容卿一開口,瞬間泄力,裴文宣翻身一滾,一腳將他踹開!
兩人翻滾到兩側,迅速翻身而起,跪在地上急促咳嗽起來。
裴文宣先抬頭看他,就見蘇容卿蹲在地上:“可我怎麼辦……”
“我是蘇氏少家主,我怎能置家族利益於不顧。”蘇容卿咳嗽著,抬起頭來,“我已經失去了殿下,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我聯絡世家謀反,我把性命壓在上麵,如今你們告訴我我錯了?”
蘇容卿說著,笑出聲來:“那我失去的呢?不是白費了嗎?我本來可以迎娶殿下,我可以像我大哥一樣,任性跪在父親麵前苦求,去迎娶殿下。可我沒有。我上一世,看著她嫁給你,她出嫁那天,”蘇容卿聲音哽咽,“我跟著她的花車,一直走到公主府。這一世,我親自勸著你去娶她。我為你迎親,我親手把你交給她,就是因為我選了這條路。”
“我已經放棄了我最寶貴的東西,”蘇容卿盯著裴文宣,“我不可能錯。”
“你記住一件事,”裴文宣聲音平靜,“殿下,不是你放棄的。是我爭取的,無論你選擇爭與不爭,”裴文宣定定看著她,“殿下,都是我的殿下。”
蘇容卿聽到這話,沒有說話。
兩人靜靜對視,裴文宣站起身來,抬手拔了還刺在柱子上的長劍:“你記好。”
“你錯了,就得認。”
“她愛我,你得滾。”
“這輩子,你不管活著死了,都別想接近殿下,”他用劍指他,“一分一毫。”
話音剛落,裴文宣抬手揮砍而去,蘇容卿就地一滾直接取劍反手抵住。
劍與劍相交之聲響徹房間,這一次,兩人都拚盡全力,仿佛是被什麼激怒,不管不顧揮砍向對方。
輕紗被砍得四處飄落,屏風損壞大半,外麵聲音越來越少,直到最後,隱約聽見李蓉一聲詢問:“人呢?”
李蓉聲音出現那刹,蘇容卿手上一抖,裴文宣劍直接擦著他的劍貫穿他的胸腔。
鮮血緩慢流出,兩個人都停了動作。
李蓉推門而入,就看見房間之中,裴文宣的劍抵在蘇容卿心口。
李蓉入內,裴文宣迅速抽了劍,蘇容卿直接滑落在地上,靠著柱子,看著走來的李蓉,輕輕喘息。
李蓉看著這個熟悉的人狼狽的模樣,她一時竟不知是該怨恨還是傷懷。她走到蘇容卿麵前,緩緩蹲下身子,蘇容卿一雙眼全落在她身上。
“結束了。”
她看著他,聲音很平靜。
蘇容卿聽到這句話,緩慢笑起來:“殿下來了,我很高興。”
“道個別吧。”
李蓉看著他,似如看一個舊友,帶了憐憫和悲傷。
蘇容卿看著李蓉的目光,他喘息著,最後,也隻問:“殿下,一定要,改製嗎?”
“一定要。”李蓉肯定回答,“我希望,這世間,再也不要弘德和蕭柔。”
“我也希望,這世間,再也不要上一世的阿雅、蘇容華、你、我、我父皇、母後、謝蘭清……”
“不要用冠冕堂皇的話,遮掩吃人的事實。人是人,所有感情,所有權力,都理應尊重。”
蘇容卿沒說話,他定定盯著李蓉。
李蓉等著他,好久後,他顫抖出聲:“世家最大之爭,在於嫡庶。”
李蓉沒想到最後蘇容卿最後的道別,居然是這個,她愣了愣,隨後就聽蘇容卿看著她,輕聲開口:“殿下,我從未想過害你,我一直希望,您能過的好。”
“哪怕是和裴文宣在一起,”他笑起來,“都要過得好。”
“我重生回來,沒有求親,不是因為懦弱,是我知道,你喜歡他,也知道,我害了你,而且,我要殺李川,你也不會原諒我。”
“我阻止你建督查司,是世家強大,我不希望你受到威脅。”
“北燕塔上求親,”蘇容卿輕輕喘息,他不敢眨眼,他怕每一眼都是最後,他用盡全力,艱難開口,“也是因為,世家欲驅逐殿下出華京,我以為裴文宣死了,殿下與朝廷賭局輸了,唯一能保住殿下的辦法,就是用蘇氏身份為殿下求一個人情,並非,特意冒犯。更非,趁人之危。”
“我知道。”
李蓉有些沙啞,垂下眼眸,蘇容卿笑起來,他看著她,許久,他費盡力氣,從袖中取出一把灑金小扇。
“這是,山崖那夜,殿下落下的。”
蘇容卿抬手交到李蓉手中:“我本想,偷偷藏著,最後,還是得交還殿下。”
一如他這份心意。
本想長久的放在心裏,誰都不打擾,誰都別知道。可到最後一刻,他終究還是個普通人。
李蓉低頭看著手中的小扇,並不出聲,蘇容卿端詳她,好久後,他顫著聲,充滿期盼,又全是絕望:“我心悅殿下。”
李蓉手上一僵。
這是兩輩子,他頭一次說這句話。
“十二歲,禦書房前初見,”他眼裏帶了眼淚,“我便心悅殿下。一輩子,兩輩子,獨愛殿下。”
李蓉得這話,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就覺眼眶酸澀。
她點點頭,算做知道。
蘇容卿見她的模樣,溫和笑起來:“殿下,這一世,過得好嗎?”
“好的。”李蓉啞聲開口,“很好。”
“那就好。”蘇容卿點頭,“我也放心了。”
“殿下,”裴文宣走到李蓉身邊,扶起她,“莫要蹲得太久。”
李蓉應了一聲,由裴文宣扶起來。
“走吧。”裴文宣低聲開口,李蓉點頭,兩人相伴相扶,往外走去,走了沒幾步,李蓉突然頓住腳步,她回過頭來,看向蘇容卿:“容卿,”她看著他,好似和朋友分享某個喜悅的消息,“我有孩子了。”
蘇容卿愣了愣。
他驟然想起,上一世的李蓉,最大的遺憾。
她常說起孩子,那是他們的痛苦。
也就在這一刻,他終於清楚知道,她真的過得好,和上一世不一樣。
他笑起來,點頭道:“好,容卿,恭喜殿下。”
說著,他艱難起身,看向裴文宣:“裴公子,能否勞煩您,”他抬手,指向邊上放著的一把琴,“我想為殿下,奏最後一曲。”
裴文宣點頭,放開李蓉,去為他取了琴。
將琴放在蘇容卿麵前時,他又放了兩瓶藥。
“我知道,你一心想死。今日之後,蘇容卿就死了,你也不用再痛苦了。”
“未來你不是蘇少主,你走出去,願你成為貧寒之人,曆經窮困困難,再用你所能造福於世,等死的時候,才算兩清。”
蘇容卿聽得這話,他看著裴文宣,輕笑出聲:“在下牢記。”
裴文宣點點頭,便站了起來,起身之時,仿佛是不注意一般將燭火拂到地上。
火舌舔舐地上的輕紗,裴文宣轉身離開,他走到李蓉身邊,抱著李蓉的肩頭。
李蓉被他攬著,兩人一起往前走。
蘇容卿轉眸看了一眼旁邊的升騰起的火焰,好久之後,撥弄了第一聲琴弦。
李蓉聽著身後響起琴聲,她沒有回頭,他們兩個人在一起,一起離開了這份過往。
等他們走出來時,火已經燒起來了。
李蓉背對著未央宮站在庭院,聽著裏麵的《歡相送》。
一首很短的送別曲,輕快又美好。
他為她彈了很多年琴,這是最後一曲。
失了雜憂掙紮,也算無遺憾。
琴聲和火焰燃燒的劈裏啪啦聲交雜,李蓉靜靜站在門口,直到琴聲停了,她才轉過頭去,看見那已經徹底燃起來的未央宮。
她看了很久,裴文宣就靜靜等著。
等了許久後,李蓉回過神來,她提步往前,似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隻道:“走吧。”
兩人走了沒幾步,就看蘇容華急急忙忙衝了進來,一進院中,見已經燒起來的未央宮,他愣了愣,慌忙上前,裴文宣一把攔住蘇容華,急道:“蘇兄!裏麵危險!”
“容卿是不是在裏麵?”蘇容華滿臉驚慌,“是不是?”
“蘇容卿在裏麵?”
上官雅追進來,聽到蘇容華的話,趕緊詢問,李蓉點了點頭,隻道:“人已經沒了,進去也就是送死,走吧。”
說著,李蓉便往外走去,蘇容華聽著李蓉的話,愣愣看著大火,驟然跪在了地上。
寢宮之內,李明被大夫環繞,在眾人慌亂的之中,他慢慢閉上眼睛。
李川站在床榻前,聽禦醫顫抖著哭喊出那一句:“殿下,陛下……駕崩了!”
他沒說話,他靜靜看著,好久,他啞著聲,遣退眾人。
眾人出去,合上大門,獨留著荀川,站在李川身後。
他一步一步往前,跪在龍榻前,握住李明蒼老的手,輕輕抵在額間。
他聽清李明最後一句話了。
他說,對不起。
李明駕崩的消息很快傳來,李蓉聽了,也就隻是點了點頭。
而後她便轉身,漫無目的往前走。
裴文宣就走在她身側,隨著她一起往前。
他們兩一直沒說話。
已經徹底靜下來的皇宮,宮人陸續出來打掃積雪,他們兩走在一起,肩並著肩,衣袖摩擦。
走著走著,也不知是誰先伸出手,在衣袖之下,悄無聲息拉上對方。
那從手間傳來的力量,無形給予著雙方支撐。
李蓉聽著踏雪之聲,她突然覺得,這條路她能好好走下去。
走得很遠,很好,很長。
李明駕崩之後,李川把自己關在寢宮裏關了很久,李蓉知他傷悲,更知這其實就是李川的表態。
他說過會將天下給她,如今就是在給她鋪路。
李蓉也就沒有推辭,她一手接管了朝堂上大大小小所有事,臨時組織了一個小朝廷,先讓蘇容華、藺飛白和秦臨三麵夾擊平了蕭肅的叛亂,之後就讓秦臨直接轉向王氏和顧氏的地盤,直接夷平兩族,把兩族的錢抄了出來,充入國庫。
等蘇容華、秦臨、藺飛白領兵回來,李蓉鎮住華京,才開始著手準備李川登基大典之事,她把裴文宣叫過來,才說完登基之事,就聽裴文宣遲疑著道:“蘇容卿今日下葬。”
李蓉愣了愣,裴文宣走到她身後,給她取了披風:“畢竟是多年故人,去送送吧。”
李蓉身子不方便上山,和隻和裴文宣去了蘇家,給蘇容卿上了柱香。
蘇容卿沒有屍首,在宮裏燒成了灰,蘇容華便給他以衣冠下葬。
李蓉過來,蘇容華親自領著李蓉和裴文宣參觀蘇府,一麵走,一麵給兩人講著蘇容卿小時候的事。
“小時候我不聽話,父親看在眼裏,知道我養廢了,就對容卿嚴加管教。他每日清晨,都要在祠堂前背一遍家訓。每日都要聽父親強調一遍,他是少家主,當以蘇氏興衰,為人生最重要之事。”
蘇容華領著李蓉和裴文宣走過小橋,來到祠堂。
祠堂前燭影綽綽,蘇家牌位陳列在上方。
最新的那個,便是蘇容卿。
蘇容華停在祠堂麵前,他看著祠堂,好久後,低啞出聲:“是我害了他。”
若他年少不逃避,能抗爭到底,蘇閔之就不會這樣苛責於蘇容卿。
若他能多教導一下弟弟,蘇容卿便不至於走此絕路。
他站在祠堂前,好久後,才回過神來,笑了笑,便領著兩人往前,頗感抱歉道:“抱歉,一時傷懷。”
“無妨,”裴文宣拍了拍蘇容華的肩,“畢竟是家裏人,再如何,也是家人。”
蘇容華沒有說話,李蓉站在蘇容卿的牌位前,好久後,她看著蘇容卿的牌位,平靜道:“蘇容卿雖然有錯,蘇氏卻也將功抵罪,算作功臣。如今蘇相身體有恙,不知蘇大公子,日後如何打算?”
蘇容華聽得這話,沉默很久,他跪下身去,恭敬道:“我父年邁,欲告老還鄉,微臣願替父親請辭,改日攜蘇氏全族,離開華京,回歸江南。”
李蓉低著頭,好久後,她應了一聲:“回去吧,回去也好。”
說完,李蓉轉過身,看向外麵飄灑的漫天白花,喚了一聲裴文宣:“走吧。”
蘇氏離開華京以後,便是李川的登基大典。
在登基大典第二日,裴文宣便帶著聘禮進宮,給李蓉下聘。
李川正坐著喝茶,慢悠悠道:“有事兒找我姐,我正在做大事兒呢,別耽擱我。”
“這事兒必須找您。”裴文宣跪在地上,從袖子裏掏出了一個禮單,“微臣是來向長公主下聘的,還請陛下應允。”
話音剛落,李川一口茶就噴了出來。
於是新朝開始不過兩個月,就迎來了最大的一樁喜事,那位權傾朝野的長公主殿下,又成親了。
新郎還是上次那個。
這次平樂殿下身份更高,而迎娶之人,也已是這大夏最年輕的丞相。
於是兩人的婚禮,比起第一次,更為隆重。
八抬大轎,十裏紅妝,舉國矚目。
這一次,裴文宣親自到了宮門前迎接李蓉,他看著宮門緩緩大開,李蓉身著喜服,手持金色團扇,遮住半張臉,跪坐在金雕玉砌的禦攆之上。
輕紗飛舞時,隱約見到她的麵容,她一雙眼帶著笑,隔著人群,靜靜注視他。
裴文宣忍不住笑起來,抬手行禮,高揚出聲:“臣,裴氏文宣,恭迎鳳駕!”
植梧桐於樹,終得鳳駕而歸。
李蓉遙遙看著裴文宣,隔了兩輩子,她終於看見裴文宣,像一個真正的新郎,懷揣著喜悅和熱忱,來迎接她。
而她也終於像個普通的女子,懷揣以對婚姻的期許,和隱約的不安,坐在轎攆之上,嫁給了那個人。
裴文宣按著禮儀領著她回去,她從宮裏來到公主府,然後持著扇子,坐在公主府的床上,等著裴文宣的到來。
她等了好久,外麵吵吵嚷嚷,而後就聽“砰”的一聲響,好似就是門開了。
李蓉抬眼看過去,就見裴文宣站在前麵,後麵跟了探頭探腦的一大批人。
上一世成婚沒這陣仗,一時倒把李蓉看愣了,裴文宣也是有些無奈,解釋道:“他們都要來,我就帶著來了。”
“殿下,”上官雅從裴文宣身後探出頭來,高興道,“您介意嗎?”
李蓉得話,抿唇笑了起來,上官雅抬手一擊掌,高興道:“那就是不介意了。新郎官,快,進去。”
上官雅說著,就推著裴文宣進去,李蓉看著一行人跟在裴文宣後麵,上官雅、荀川、李川、藺飛白、秦臨……
一幹人等,該來的都來了,聚在屋中,吵嚷著讓裴文宣卻扇親新娘子。
李蓉從未有過這樣熱鬧的時候,也不知道怎麼,在眾人哄笑之中,臉就有些熱起來。
裴文宣本和秦臨藺飛白推攮著,低低叫著:“別擠,你們別急啊……”
一回頭就看見李蓉手持著扇子擋在臉上,低垂著眉眼,一雙眼像是汪了秋水,他一時不由得愣了。
他聲音戛然而止,周邊也就禁聲了,片刻後,裴文宣聽著耳邊響起了一個青年悠悠詢問之聲:“裴文宣,殿下美不美呀?”
裴文宣根本沒法思考,下意識就點頭:“美。”
霎時間滿堂哄笑開來,裴文宣驟然反應過來,回頭推了一眼飛白,似是有些惱了:“你無不無聊!”
藺飛白笑著給他推了一把,旁邊李川催促:“快快快,作詩,我姐拿這扇子多久了,手不酸啊?”
裴文宣聽到這話,回過頭來,他靜靜看著李蓉,李蓉抬眼看他,旁人將紙筆交到他手裏,裴文宣握著筆,好久後,才落下筆來。
裴文宣寫得很快,李川第一個湊過去看,結果一看內容,臉色就變了。他憋了又憋,忍無可忍,終於出聲:“大好的成親日子你寫這玩意兒,你腦子壞了吧?”
說著,李川抓了紙筆:“趕緊,重寫。”
看見李川的反應,李蓉便有些好奇了,她輕聲道:“念念。”
“姐……”
李川還想再勸,裴文宣卻已經拿起詩詞,低聲念起來。
“還記少年春夢裏,轉眼便白頭。
對鏡獨數華發生,寢冷意難休。
捧酒回想半生事,指南北,問諸侯,頂天立地,壯誌已酬。
唯有佳人不複留,
思悠悠,恨悠悠(注1),
若得來生見,海入河江,山崩成丘,”
裴文宣念著,抬起頭來,盯著李蓉:“生死不休。”
聽到這話,眾人麵色都有些古怪起來。
誰都沒聽過成親之日寫這種詩詞的,正想勸裴文宣再改改,結果就聽李蓉輕輕一笑,挪開了臉上扇子,露出那張精心描繪後美得有些驚心動魄的麵容。
“好。”
她輕輕應答。
海入江河,山崩成丘,生死不休。
裴文宣聽明白她的回應,低頭輕笑起來,上官雅見得這樣的場景,忍不住高喊起來:“親一個!來,親一個!”
裴文宣被眾人推攮著上前去,他服了這些看熱鬧的,隻能道:“行了行了,親親親。”
說著,他便彎下腰,朝著李蓉湊過去。
明明是已經連孩子都有的人,但是在裴文宣靠近李蓉時,不知道為什麼,兩人都覺得心跳有些快起來。
裴文宣漸漸靠近,李蓉不敢看他,便垂了眼眸,裴文宣的吻落在她麵頰上,像是著了火似的,隻是輕輕一碰,便迅速閃開。
裴文宣似覺羞惱,親完就回頭,抬手去推人:“行了行了,親完了,趕緊走吧!”
“新郎急著要洞房花燭夜了!”
藺飛白調笑著裴文宣,裴文宣被眾人笑紅了臉,罵著把所有人都轟了出去。
等他關上大門,背過身來,就看李蓉笑意盈盈坐在床頭看著他。
他突然就覺得自己好像當真是二十出頭的樣子,忐忑走到床邊,有些拘謹坐下,和李蓉隔著床,各自坐在一邊。
裴文宣緩了緩,終於才鼓足勇氣,他往中間挪了挪,靠近李蓉,李蓉見他過來,扭過臉去,看向窗外,故作鎮定道:“還不休息嗎?”
裴文宣沒說話,他像一個青澀無比的少年,手心裏都是汗。
“殿下,”他輕聲喚她,“你……要不要……和我去北燕塔?”
李蓉聽到這話,有些意外,她抬起頭,看向裴文宣,裴文宣有些緊張,好像怕她詢問去了做什麼。
然而她笑起來,隻道:“你帶我去哪兒,我都願意去的。”
聽到這話,裴文宣笑起來,他趕忙起身,去找了披風,給李蓉披上之後,便拖著李蓉一起跑了出去。
兩人夜裏折回皇宮,裴文宣領著她上了北燕塔的塔頂。
他們都還穿著喜服,盡量躲著人,等上了塔頂,李蓉出了些細汗,裴文宣忙替她擦著汗問她:“累了嗎?”
“倒也還好。”
李蓉扶著腰,抬手放在自己肚子上:“就感覺,它有些重了。”
裴文宣聽到這話,一時緊張起來:“我不該……”
“但我們今日成婚,”李蓉截斷他,“這日子不一樣,當正式些。你帶我來,是想做什麼?”
李蓉說著,轉過頭去。
站在北雁塔塔頂,俯瞰著整個華京。
華京今夜並未宵禁,滿城燈火,裴文宣取了一隻小煙花,抬手道:“您等等。”
說完之後,裴文宣抬手將煙花扔出去,就聽“咻”一聲響,煙花升上天空,爆出一個小火苗。
李蓉忍不住笑出聲來:“你大半夜帶我上北燕塔,就是為了看這麼小個……”
話沒說完,李蓉一時頓住了,她看見原本燈火明亮的華京,在一瞬之間,仿佛是收到了什麼信號,所有燈火全都熄滅,變成了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