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興十八年三月十七,裴文宣領到了人生第一道聖旨。
那時候他剛從廬州守孝歸來不過一年,剛被從小定親的秦氏退了婚,還在刑部當著一個小官,按理來說,不可能碰到聖旨這種東西,但沒想到,也不知皇帝是看中他哪一點,突然就決定將他的掌上明珠、整個大夏最尊貴的公主――平樂殿下,賜婚於他。
於是一道聖旨驟然落到裴家,他在渾渾噩噩中接了旨,便被定下了命運。
接旨那天晚上,他沒睡著,躺在床上,整個人都有些恍惚,他在夜裏抱著自己,看著月亮,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憋屈和好奇。
他從來沒看清過平樂殿下的長相。
也從未與她有過任何交集。
對她的印象,都來源於別人的傳說,聽說她蠻橫驕縱,動則打人,囂張跋扈,可怕至極。
就這麼一個人,突然就要成為他妻子,而他還沒有任何拒絕的辦法。
他本來還打算再去秦家看看,秦家退了他的親,這事兒是他二叔一手操辦,他總覺得有那麼些不對,如今卻什麼都不用管。
他的命運,他的婚事,已經被別人決定了。
這種事,令人很不舒服,然而更不舒服的,就是第二天早上,當他打開門時,就看見院子門口,站了滿滿當當一批人。
這批人是宮裏來教他規矩的。
說是學規矩,但其實不止是規矩,這批人過來,第一件事,就是驗身。
他從上到下都被驗了遍,確認沒有問題後,才在這群奴才低笑裏穿上衣服,走出屋裏。
而後他就開始學習駙馬守則,從和公主問安,到與公主行房,都有詳細的規定。
這樣繁瑣的禮儀,讓他還沒見李蓉,便心生厭惡。
心想著,這樣萬千寵愛長大的公主,脾氣得多大,多不好。
可是再如何不好,那都是公主,都是嫁給他的人,他也隻能尊著規矩學了。
等到了成婚那日,這種厭惡,又多加了幾分不安。
他父親沒有其他孩子,按照禮製,該由他的兄弟替他來宮門前迎親,可他沒有可以信任的兄弟,這麼大的事兒,他就隻能自己來。
為此他做了一篇文采飛揚的《引鳳詞》,企圖遮掩他的狼狽。
可不知道為什麼,當他站在宮門口迎接李蓉時,他還是多了幾分莫名的害怕。
他開始擔心,自己來迎親,不合規矩,李蓉會不會生氣,會不會打他。
李蓉打了一次,以後會不會經常打他罵他?
其他都可以忍,但若李蓉打他罵他,他又如何忍?
他心裏幻想著李蓉的可怕,心緒難安,渾渾噩噩等著,就聽有人宮門緩緩打開,而後他就看見了車攆緩緩而來,女子身著嫁衣,手持金色團扇,當著自己的臉,跪坐在車簾之後,從宮門中緩緩出現。
沒有傳說中的凶神惡煞,沒有想象中的醜陋非常,坐在車簾後的女子,甚至呈現出了一種超出常人的美,哪怕是隻露出一雙眼,都讓裴文宣看得有些呆了。
好在他很快收斂心神,在眾人麵前故作鎮定,拉開長卷,為李蓉念了那首《引鳳詞》。
他文采非凡,念完之後,周邊盡是掌聲,他也不知道為什麼,鬼使神差的,就忍不住抬頭往車攆看了一眼。
於是就恰好看到姑娘也在偷看他,一雙滿是好奇的眼落在他臉上,兩人稍一對視,又故作鎮定挪開。
隻有裴文宣心裏知道,自己看上去平靜,心跳卻奇怪的有些快。
《引鳳詞》大獲成功,倒也算給這場婚事開了個好頭,他翻身上馬,領著李蓉往公主府去。
等到了公主府,他同李蓉拜天地。
他偷偷抬眼看姑娘的容貌,姑娘的扇子卻擋得很好,終於在彎腰之時,露出一點點模樣,然而也就是那時,他就被公主頭上的發冠紮了一下,紮得頭皮發疼。
可他不能喊出來,隻能生生忍住,同李蓉完成夫妻對拜。李蓉似乎也察覺了他被發冠紮了的事實,抿著唇,壓著笑,一雙眼裏全是笑意,漂亮非凡。
尚未卻扇已是如此,等到扇子挪開,姑娘坐在床邊,半分羞怯半分好奇抬頭看他,他便根本說不出話了。
他一時也不記得自己見李蓉之前那些煩悶,和李蓉喝了交杯酒,遣散下人,獨留兩個人在房間後,便什麼都不敢做了。
兩個人各自坐在床頭,李蓉不好意思說話,裴文宣也不敢開口,坐了好久,李蓉才低聲開口:“郎君還不歇息嗎?”
聽到這話,裴文宣心就跳到了嗓子眼兒。
他自然知道歇息是什麼,他站起身來,按照規矩所說,恭敬道:“請容微臣為殿下卸發。”
李蓉紅著臉點頭,裴文宣便跪到李蓉身後,替她取下發冠。
他做這些時,手一直控製不住有些抖,李蓉乖巧低著頭,好似完全不知道他的緊張,反而是自己緊緊捏著衣角,看上去緊張得不行。
發現李蓉也緊張,裴文宣到有些放鬆了,想起李蓉如今年不過十八,算來他還年長兩歲,他當是兄長,好好照顧才是。
心裏這麼想著,他便鎮定下來,等替李蓉卸了頭發,他又打了水,替李蓉卸妝,等做完這一切,到最後一步,他看著坐在床邊的姑娘,好久後,才跪在地上,啞著聲音,恭敬出聲:“請容微臣為殿下寬衣。”
李蓉完全不敢看他,她扭過頭去,看著窗戶,低低出聲:“嗯。”
這一次他再如何安慰自己,都控製不住手抖。
他一件一件脫了她衣服,而後脫了自己的衣服,放下床帳。
兩個人在床帳裏後,靜靜躺在一起,好久後,李蓉輕輕拉住他,低聲問他:“郎君還不歇息嗎?”
裴文宣心頭一緊,他感覺到他們身下墊著的方巾,也知明日會有很多人等一個結果。
他心裏有些說不出的難受,可是當他轉過身,看見李蓉的眼睛,他突然又覺得,這種難受消失無痕。
他看著李蓉,好久後,認真開口:“殿下願意嗎?”
李蓉聽到這話,似是有些害羞。
“若是郎君,”她聲音很輕,“自是願意的。到不知,”李蓉抬起眼來,有那麼幾分忐忑,“郎君可是有其他顧慮?”
她的眼睛很明亮,帶了些少女的嬌媚溫柔,像是雨後晴空,看的人心都軟了起來。
裴文宣凝視著她,那一刻,他突然就有了認命的衝動。
李蓉也是被賜婚的人,終歸也是受害者,他既然違抗不了皇命,那也不必辜負這個姑娘,好好在一起一生,也好。
他心中像是被什麼蠱惑,不由得湊了過去。
青澀親吻,而後觸碰。
做的時候他很緊張,就怕弄疼了她,姑娘環著他的脖子,貝齒咬唇,稍稍搖頭,他就覺得心裏發緊。
兩人折騰了一夜,前期算互相折磨,等後麵就有了些趣味。
隻是李蓉第一次,他不敢做得太過,見有了血染了白巾,他便咬著牙問她還要嗎。
李蓉睜著迷離的眼抬眼看他,他喉間發緊,李蓉瞧著他,隻問:“你難受嗎?”
“不難受。”
他違心說著假話:“全看殿下。”
李蓉不說話,她瞧著他,好久後,她伸出手,抱住他,隻低聲道:“我沒事,郎君請便。”
就這麼一句話,裴文宣突然就覺得心防全線崩塌,他沒有繼續,隻低頭親了親她,溫和道:“我怕殿下疼,殿下好好休息。”
兩人互相體貼,等到了第二日,裴文宣早一步醒來,他一醒,李蓉便醒了,裴文宣按照規矩跪到床邊,行了個大禮:“殿下晨安,千歲萬福。”
李蓉有些迷茫,她一雙眼定定看了裴文宣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隨後笑道:“又沒人看著,你做這些做什麼?”
“這是規矩。”
“你我是夫妻,”李蓉趴在床上,枕著手臂瞧著他,“又不是君臣,要這麼多規矩做什麼?郎君請起吧。”
裴文宣猶豫了片刻,李蓉輕聲道:“郎君不願?”
“倒也不是。”裴文宣做下決定,她想與他做夫妻,那就做夫妻就是,於是他起身來,照顧她起床。
李蓉並不是他想象中那麼驕橫的人。
甚至於,她還十分溫柔體貼,帶了些小女兒家的嬌氣,又多了幾分常人難有的聰慧。
他們一起在外遊玩,行閨房之樂。
她在家文雅,但骨子裏卻有些瘋鬧。
有一天夜裏,她告訴他,她在宮裏這麼多年,從來沒有逛過花燈節,他聽著就有些心疼,七夕那日,便帶她出了宮。
她在街上跑跑跳跳,像一隻靈動的鳥,甚至還換上了波斯舞姬的衣衫,混在人群中,看得人挪不開目光。
她有動,也有靜。
她喜歡他寫的字,偷偷拿了他的字來臨,他走到她身後,看她臨了半天,始終不得其形,他便忍不住抬起手,握住她的手,輕聲道:“我教你。”
李蓉手上一頓,便紅了耳根,低頭輕輕應了一聲。
嗯。
那麼小小的一聲,就抓在他心上。
又甜又癢。
其他什麼也沒多想,隻覺得這姑娘可愛極了。
那時候正是上官氏如日中天之時,他當了李蓉的駙馬,上官氏是不喜的,畢竟他出身寒門,身份卑微,但既然已經娶了,上官氏也不忍讓李蓉當個九品小官的妻子,於是承蒙上官氏的關照,他從九品直躍六品入禦史台,也不過就是朝夕之事。
可他不傻,他清楚知道,上官氏讓他入禦史台,這個橄欖枝一旦接了,就意味著加入了這朝堂上的奪嫡之爭。
他其實看得明白,李明心屬李誠,李川家族龐大,早晚是要敗的。
所以他被上官旭叫去詢問之後當天,他一直待在書房裏沒睡,想了大半夜,等回到房間,一看見李蓉。
他就覺得,自己白想了。
他終歸是李蓉的丈夫,李蓉拋不下李川,他就不可能拋下李川。
於是等到第二日,他便答應上官旭,進了禦史台。
加入了朝堂上的紛爭,他便不能鬆懈,從進禦史台後,他便十分努力,上下結交權貴,手上的事兒總是超出預期完成。
為此他早出晚歸,李蓉也沒有半分抱怨。
有次他喝酒喝得多了,怕吵醒李蓉,自己躺在小床上睡,睡到半夜幹嘔不止,最後嘔出血來,等醒過來時,他便感覺有人點了燈,他一回頭,就看見李蓉氣勢洶洶站在他麵前,喝了一聲:“回去!”
那天晚上,他才知道,原來李蓉也有脾氣。
脾氣還挺大。
他低聲道歉,李蓉似是有些難過,她打水給他的時候,裴文宣小聲道:“我錯了,日後不喝那麼多。你別生我氣了。”
“我不是生你氣,”李蓉沙啞著嗓子,“我是氣我自個兒,氣我自個兒沒本事。”
但他知道她不是沒本事,她本事大得去了。
那時候新婚燕爾,感情算不上最好,但也是攜手並進。
直到八月初,宣布了李川成婚的消息,他再一次聽到秦真真的名字。
李蓉當時和他閑聊著,說著皇後上官h挑選的人選:“母後這次選了五個姑娘,兩個寒門,你別瞧是寒門,手裏握著軍權,給川兒,也是個助力。”
寒門,軍權,裴文宣聽到這話,便覺得有些不安,不由得多問了句:“誰?”
“有一個你可能認識,是你父親故交的女兒,叫秦真真。”
李蓉說得漫不經心:“她身份低了些,母後想讓她當側妃,前些時日宣進宮裏來見了,聽說其他都好,就是有點太直。”
裴文宣聽不進去,他明白,秦真真的脾氣,豈止是直?
他心裏一時有些發慌,隻道:“她哥呢?”
“還在邊關呢,她家裏做的主。”
李蓉隻當他關心故人,隨意道:“這事兒也定下來了,很快就宣布,希望川兒這次婚事順利吧。”
裴文宣沒說話,他發著呆,李蓉轉過頭來,覺得他有些奇怪:“文宣?”
“哦,”裴文宣收回神,隻道,“沒事。”
畢竟也與他無關了,算不上什麼事。
秦真真的事在他腦中不過一閃而過,倒也沒有多想,他和李蓉繼續過他的日子,也不覺時光流逝。
就隻一路聽聞李川成了婚,偶爾聽說李川後宮有些鬥爭。
他都沒放在心上,直到有一日,他從李川府邸出來,被秦真真的下人攔了去路。
“公子,求求您救救小姐吧公子。”
裴文宣聽到求救,趕忙去見了秦真真。
她患了風寒,高燒不止,早已經燒迷糊了。
她因救人落水,被反誣推人,被責罰之後生病,沒有藥,也沒有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