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坤與章曉春進行了一次長談:“……哪有種花人載花隻用來插自己的花瓶呢?我同意你去南方。你走前,我們要為你開個歡送會,算是‘娘家’為你送行。希望你到了那邊,多給我們通些信息,幫助我們發展快些。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這本來也是很自然的。不過我想,人還是應該有點精神的。人的精神境界的高低,決定著一個人的人生奮鬥目標的高低……”夏坤說。章曉春聽著,漸漸發現了另一個夏坤,一個她未曾認識的同她平等相待、心地敞亮、感情豐富的夏坤。事情又大出夏坤的意料,在歡送會上,章曉春突然宣布她不去南方了,決定留在本院。夏坤驚喜又不解,現在這些姑娘真叫人摸不透。“你個章曉春,跟我耍什麼把戲?”“嘻嘻,”章曉春笑說:“夏老師,你跟我以心換心,謝謝你的教誨,是的,人是得有點精神。”

自那,夏坤對章曉春更為關心,傾注了一片老師的真情,給予了一個導師真誠的愛。章曉春也好受感動,那個星期天,又在他家吃火鍋時,掏了肺腑之言。“夏老師,你對我太好了,我怎麼也報答不了你。”“這話不對,”他說,“你把我指導的課題做出成果,就算是對我的最好回報。”女兒夏欣就在一邊說:“看看,章姐姐,你中計了,中了爸爸的攻心計了。其實,我爸爸功利主義太重。他是要永遠套住你,讓你為他爭功獲利。”他聽了,盯女兒,心想,女兒倒是實言,沒有說錯。

章曉春呢,幹得更賣力了,一篇漂亮文章出來了,署名作者章曉春,指導夏坤,投寄權威的中華牌醫學雜誌,發了頭條。章曉春又翻譯成了英文,想寄到國外發表。夏坤好高興,幫助修改,簽了字,同意寄出。中了,這文章被選上參加美國洛杉磯的一個國際會議。夏坤又努力為她籌款,科研費出一些,醫院出一些,向上級要一些,又督促盡快辦妥出國手續。章曉春走那天,他還要了車,親自送她到重慶江北國際機場。

章曉春真誠落淚:“夏老師,我……”泣不成聲。

他拍她肩頭,說:“去參加國際會議,好事情!開完會,順便在美國看看,隻是不要耽誤太久,回來繼續幹。你年輕有為,重任在肩,前程無量!”

他越這樣說,章曉春的那雙會說話的眼睛就越是被不斷的淚水蒙滿。臨到檢票窗口了,她突然轉過身來緊緊抱他,糊了他滿臉淚水。那一刻,他的眼眶也熱了一股。師生相處三載,這次雖然是小別,可畢竟是她一個人遠離故土啊。

章曉春走後,他被醫院那些做不完忙不完喜不完愁不完的事情纏住,等他收到章曉春從美國洛杉磯的來信時,才想起,她出國去已三個多月了。拆開信看,章曉春告訴他,她的發言受到大會主席好評,主席是位知名教授,一定要留她在美攻讀博士學位。他讀信後,先是一喜,後是一憂。喜的是,自己培養的研究生確實不賴,憂的是,章曉春還會回來麼?國內南邊那所大醫院費力不已沒有挖走的人才,被美國佬不費吹灰之力便挖去了。好比沙裏掏金,從采礦石,淘沙到冶煉,一塊金子出來了,人家信手一拈,拿去了。

他心裏揪一般地痛,回了信,表達了對她的祝賀和期待。有股悲哀,隻好聽其自然了。這封信一去,三月無回音,他生氣了,章曉春,你可別不回來啊!外麵的世界很精彩,可也並非人間天堂。也許有一天,你會吃盡了苦頭又回國來的。就賭氣地想,那時候呀,哼……

女兒聽他說後,撇嘴說,爸,你真累,成天裏憂不完的事。我看你呀,一貫作風就是堵,可你那一雙手能堵住流動的水嗎。你設置了種種障礙去堵章姐姐,可還不是流走了。你也堵過不讓媽媽走,可是,媽不也還是流走了……他就氣惱不已,又委屈,喝罵了女兒。女兒不說話了,幾天都不同他說話,他又忍氣吞聲,去哐哄女兒。女兒說,爸,你又在施攻心計了,可是你要明白,堵是堵不住的。比如說,你一吼罵,看似把我的嘴堵住了吧,可是你能堵住我的思想嗎?看看,你又巴不得我對你說話了。他聽了,隻好自笑,覺得現今這些年輕娃兒,小腦瓜實在太不簡單。他這樣說時,女兒講,你不是常告訴我現在是90年代了,是計算機時代了嗎。

就在這一天,他又收到了章曉春從洛杉磯的來信。信裏沒有信箋,隻有一張章曉春的全身照片。大概是初夏時節照的,穿了一身隨便的春秋衫,一雙白色旅遊鞋,披肩的發絲在美國西海岸吹來的風中飄曳,手裏拿了老厚一本似書非書的東西,兩眼似笑非笑盯著他,背景是一幢似醫院非醫院的深灰色洋樓。他想,這或許是個什麼實驗室。他知道,中國去的學者,再強也不可能在美國當上臨床醫師,隻能做些實驗工作。他把這張照片仔仔細細看,看一陣,想起女兒提到過的物質不滅的話。可不,章曉春並沒有消失,不正實實在在活在自己眼前麼。這是自己帶的學生,她把雙腳踩在了美利堅合眾國的土地上了。這樣想,他消了些氣,依然惱怒。這個章曉春,竟然連一個字也不寫。翻過照片看,看見了章曉春那漂亮而帶有男性氣質的鋼筆字:夏坤老師,你好嗎?你的來信我收到了,回信盡在這張照片中。信皮上有我的地址,下麵留下我的Tel和Fax,願意的話,給我來電話或傳真,也可以寫信,盡可以痛罵我。你的永遠崇敬你的學生章曉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