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行船轟鳴如雷,濃煙滾滾。經銷洋貨的寧繼兵坐的二等艙,透過玻窗看見江岸燈火,船到宜昌了。上海逆行宜昌的水路兩千裏遙,加上中途停靠也才隻用了三天三夜,木船是望塵莫及的。

“江寬”輪駛不過川江的激流險灘,得要轉船運貨,用木船運輸實在太慢,寧繼兵就在宜昌住等立德樂那“利川”輪,電報聯係好了的,“利川”輪兩天後到達。登上“利川”輪後,寧繼兵輕鬆快慰,船上的熟人不少,他押運的貨物裏有立德樂的貨,處處得到關照。

秋陽升得高了,“利川”輪劈斬金浪上行,把躲讓的上行或是下行的木船拋到浪尖扔至浪穀,引來木船上人日媽老子的叫罵。站在“利川”輪船舷邊的寧繼兵看著聽著感歎,靠木船為生計者對洋輪船的憎惡抵製可以理解,洋輪船在奪他們的飯碗危及他們的安全。而父親呢,他反對洋人的霸權是對的,可他反對洋工具就不對。洋槍洋炮洋船都是可供我國人使用仿造的。那日的席桌上,金先生就鼓動他在川江開辦自己的輪船公司,跟洋人競爭,驅逐洋輪船出川江。金先生的話點燃了他開辦輪船公司的欲望,是呢,“招商局輪船公司”就是國人的輪船公司,“江寬”輪就是國人的輪船。要是能說服二叔和大哥投資引資創辦國人的川江輪船公司就好。也泄氣,一是能否說服二叔和大哥,二是需要的資金實在太大,還得要政府支持才行……

“寧--繼--兵!”

好熟悉的聲音,寧繼兵回身看,竟是範曉梅。

“呀,是你,你也在這船上!”

“我在巫山縣上的船。”

範曉梅戴貂皮帽穿貂大皮衣登棕色筒靴,白淨的臉上掛著疲憊的笑,兩眼有血絲,看來是沒休息好。昨晚還夢見她呢,寧繼兵真想摟抱她,卻沒有,自從那天晚上他對她那唐突舉動被她善意拒絕之後,他對她就表現出莊重。去年冬天,他和她還有薑霞被鄒勝派人自榮昌護送回家後,他就再也沒有見到她。他去她家找過她,她父母說,她去香港她姨父姨媽家了。這兩年多,他時時念想她,不想會在這“利川”輪上相遇。寧繼兵這麼想時,範曉梅依到他身邊:“繼兵,你還好吧?”寧繼兵身子沒動,胸中有兔子蹦竄:“好,我很好。你呢?”“一言難盡……”交談得知,範曉梅是從香港到廣州到南京乘船回渝的,開先乘的洋輪,到宜昌後必須轉船,急於返家的她就匆匆上了一艘木帆船,木帆船隻到巫山縣,隻好又轉船,恰遇“利川”輪上下乘客,就買了船票,隻有統艙的票了,統艙裏人擠人,加之滿艙的煙味、汗味、腳臭,沒法子睡好覺。

寧繼兵領範曉梅去餐廳吃了早餐,去統艙取了她的皮箱,帶她進了這船上唯一的二等艙室。“曉梅,你就住我這床。”“要得,‘洋貨莊重慶總號’的二老板就是闊氣。”這艙室有兩張鋪位,對麵鋪位的旅客不在,也許是去吃早餐或是觀江景去了。寧繼兵有陣惶恐,怕此時的自己又對她做唐突事。他控製住自己情緒,泡了兩杯沱茶。範曉梅喝茶:“還是重慶的沱茶喝起安逸。”茶添熱氣茶添話題。她說她從榮昌回家的第二天父母就催促她去香港,說是去避避風頭,過陣子再回來。她也想去香港見金先生,當即就答應了。“啊,曉梅,我在上海見著金先生了!”寧繼兵說了來龍去脈,“金先生鼓勵我在川江開辦自己的輪船公司。”“好事情,不過呢,川江乃天險,又有洋輪船競爭,很難的……”範曉梅對寧繼兵說了實話,說金先生和她都是興中會的人。說孫中山領導的興中會是光緒二十年在美國的檀香山成立的,宗旨是“驅除韃虜,恢複中華,創立合眾政府”。也是多災多難,開先有劉祥、何寬為首任正副主席,然不久,劉祥便退出了。後跟楊衢雲的香港輔仁文社合並,在香港成立了興中會總會,決定在廣州舉行起義,並推選楊衢雲為會長及合眾政府的大總統。可五年前發動的那場廣州起義失敗了,孫中山的同鄉陸皓東被清廷殺害,他才隻有二十七歲,臨刑時毫無懼色。去年初,楊衢雲辭去了興中會會長的職務……“金先生說,革命總會流血,革命終會成功。”範曉梅說,喝了口熱茶。寧繼兵對她刮目相看:“曉梅,你也介紹我加入興中會。”範曉梅盯他笑,問起重慶的事情來。寧繼兵一一回答。“呃,對了,我住你這床位,你住哪裏?”“我在這船上幹過,熟人多,哪裏都找得到住處。你莫擔心,你對麵住的是個女的。”“是嗎,那我不影響了你。”“影響我?影響我啥子?”“你的豔福。嘻嘻。”“她是個洋女人,是個老太婆。嘿嘿。”

這些天裏,寧繼兵好開心,不想會有曉梅作伴。曉梅的英語好,跟那洋人老太婆說得來。洋人老太婆在萬縣下船,他就去找船長找大副找買辦,說是萬望將這鋪位留給他,他付雙倍的價錢。卻都遺憾說不好辦,說這鋪位已經被萬縣的一位貴客預定了。

寧繼兵萬沒有想到,預定這鋪位的貴客是武德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