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服嚴整的寧承忠趕到京城冰渣胡同賢良寺時,冷風蕭瑟,秋末的落葉如飄飛的冥紙。心情沉重不安,此非好兆耶。年初,便聞百般操勞憂鬱成疾的李鴻章大人病重吐血,近聞已倒臥床榻,病入膏肓,憂心如焚。中堂大人已七十八歲高齡,經不住這病患折磨。對於中堂大人屢簽賣國條約他憤懣責怨,而對他倡導“練兵以製器為先”、“必先富而後能強”的主張和創辦北洋水師等舉措則由衷稱道。寧承忠坐臥不安,很想再見中堂大人一麵,中堂大人畢竟器重過自己。二弟承業來說,有生意上的事想請他去京城走動一下。他從沒有過地爽快答應,說是要去就快去。二弟高興說,大哥這次好痛快。領他乘“利川”輪到宜昌,轉乘國輪“江寬”輪經武漢、南京到上海,從上海乘英國海輪到天津,再從天津乘京山鐵路的火車到北京。船到上海時,寧承忠想去看笑霜又沒有去,早日見到中堂大人為要。

寧承忠到京後住的北京湖廣會館,二弟承業那“洋貨莊重慶總號”在那裏設得有經銷點。承業喜歡北京湖廣會館,提到湖廣會館就有親切感,重慶湖廣會館就是他兄弟倆的高祖母寧徙資助修建的。寧承忠住下後,便租了輛馬車趕來賢良寺。這裏離皇宮不遠,外省官員來京述職多居於此,康有為、左宗棠就在這裏住過。門衛通報後,管家出門來,管家認識他,哀容滿麵,搖首無語,領他進山門過前殿來到正殿。正殿麵闊五間,前有碑亭,懸有“賢良寺”木額。管家領他過經樓、東配殿、西配殿、寮房,來到中堂大人的住屋門前,叫他等會兒進去,說是俄國公使正在裏麵逼中堂大人簽約,是關於俄占中國東北的條約。寧承忠怒氣升騰,人都病成這樣了,還來逼迫簽約,抬腳進屋,被管家死死拽住:“呃,你就別去添亂了……”這時候,手持皮包的俄國公使出門來,見他二人,禮貌頷首,走去,錚亮的皮靴踩得石板道“嘎吱吱”響。“呸!”寧承忠朝俄國公使啐口水,眉頭倒豎。

管家領寧承忠進屋。

屋裏氣氛肅穆,朝臣、中堂大人家人、太醫圍立病榻。寧承忠竭力平息下怒氣,輕步近前,見中堂大人已穿上壽衣,嗚咽打躬。燈枯油盡的中堂大人麵色青灰,兩目呆滯,掃視眾人掃視他,張嘴欲言,卻隻是進氣,好一陣才出氣,如同拍岸的潮水,漸低漸弱漸微……屋裏人皆落淚,床邊人哭喊:“中堂大人,還有話要對您說,您不能這就走。”中堂大人的眼簾抖動。床邊人說:“俄國人說了,您走了以後,絕不與中國為難。還有,兩宮正在回鑾的路上,不久就能抵京了。”中堂大人的眼簾抖動嘴唇翕動,兩行清淚滾落。他那老部下前敵營務處總理周馥不忍見他這痛苦樣兒,傷心說:“老夫子,您是還有何心思放不下,不忍去耶?公所經手未了之事,我輩可以辦了,您請放心去。”水潮停了,中堂大人不出氣了,雙目不瞑。周馥含淚抹他眼簾,邊抹邊泣,其目方瞑。寧承忠和屋裏人齊跪拜叩首送別。透過淚簾,寧承忠看見屋裏掛的中堂大人留下的詩句:“勞勞車馬未離鞍,臨事方知一死難,三百年來傷國亂,八千裏外吊民殘。秋風寶劍孤臣淚,落日旌旗大將壇,海外塵氛猶未息,諸君莫作等閑看。”中堂大人,您是在訴說您一生之苦衷啊,可您,如周馥所稱的老夫子,您是多了夫子氣少了硬漢氣耶。倘若您有過五關斬六將的關雲長之硬漢氣的話,咳,他走了麥城;倘若您有一身是膽的常勝將軍趙子龍之硬漢氣的話,咳,他沒有走出祁山。可悲可歎,皆因為那扶不起來的阿鬥劉禪。“海外塵氛猶未息,諸君莫作等閑看。”是呢,洋人吞我中華之心不死,我輩不會等閑視之的。

守靈的日子裏,寧承忠轉遊了賢良寺,拜謁了寺內乾隆皇帝禦書的心經塔碑,歆羨康乾盛世之煒煜,哀歎如今國運之衰敗。霸道的洋人聯軍竟然宣布,除兩個小院仍屬於清國管轄外,整個京城均由聯軍分區占領。這兩個小院一個是參加跟聯軍議和談判的慶親王奕劻的府邸,一個便是中堂大人居住這賢良寺。中堂大人,您說那話對,弱國是沒得外交的。聽周馥說,慈禧太後得知李鴻章大人病逝後落了淚:“大局未定,倘有不測,再也沒有人分擔了。”哀歎,偌大的大清國人傑地靈,咋就會沒有強我中華的能人了?還聽周馥說,中堂大人以為那年簽署了《中俄密約》就可保大清二十年無事,可僅僅四年之後,最先攻破大清都城第一道城門東便門的便是俄國人。之後,聲言國土大得用不完不會侵占別人一寸土地的俄國人,脅迫大清將東三省永遠歸屬俄國所有。中堂大人終於明白“以夷製夷”的策略是天真了。幫助整理遺物時,寧承忠看見一份中堂大人奏折的手稿,其中一段文字很覺新奇:“鏇木、打眼、絞鏍旋、鑄彈諸機器,皆綰於汽爐,中盛水而下熾炭。水沸氣滿,開竅由銅喉達入氣筒,筒中絡一鐵柱,隨氣升降俯仰,拔動鐵輪。輪綰皮帶,係繞軸心,彼此連綴,輪轉則帶旋,帶旋則機動,僅資人力以發縱,不靠人力之運動。”細品其文,想清楚這說的是蒸汽機。來京途中,二弟承業領他看過中堂大人督辦的“招商局輪船公司”那“江寬”輪上的蒸汽機,驚歎如自己一樣頭著頂戴花翎拖長辮兒的中堂大人,竟將這洋機器描繪得如此地繪聲繪色,愧顏自己的學識膚淺。二弟承業和幺兒繼兵都說,洋人的東西是可學可仿可為我所用的。想想呢,也還在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