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桑·布蘭德作者:霍桑傍晚,石灰工巴特蘭姆,一條粗魯壯實的漢子,渾身髒兮兮地沾著木炭灰,坐著照看石灰窯。小兒子在一旁用白雲石碎片搭著小房子。忽然,下麵山坡上傳來一陣狂笑,並不快樂,無精打采,甚至相當嚴肅,如同陣風刮來,搖動著林中的樹枝。“爹,這啥聲音呀?”小男孩丟下遊戲問,緊貼到父親膝旁。“噢,有人喝醉了吧。”石灰工回答,“是哪個家夥從村裏酒店出來啦,不敢在裏頭放聲大笑,怕給房頂震塌,所以上這兒來,在格雷洛克①山坡上笑個痛快。”--------①格雷洛克(GrayLock):美國馬薩諸塞州境內最高的一座山。“可是,爹呀,”這孩子比愚鈍的中年鄉下佬敏感得多,“他笑起來並不像很快活,所以我聽著好害怕!”“別傻了,孩子!”當爹的挺粗暴,“俺就知道你成不了男子漢,太像你媽了。樹葉響一下都能嚇你一大跳。聽!那快活的家夥來啦,你親眼一看就知道,人家沒安壞心。”巴特蘭姆跟兒子你一言我一語,坐著照看這座石灰窯。它正是伊桑·布蘭德動身去尋不可恕之罪以前,打發自己孤獨多愁的生活的地方。自從那夜發生那個不祥的罪惡念頭以來,時至今日,多少歲月已經流逝,然而山坡上的石灰窯依然如故。打他將種種陰鬱思緒統統扔進熊熊爐火,熔化成占據他生命的唯一念頭以來,這座窯一無改變。它是座簡陋原始,圓形高塔般的建築,高約二十尺,用粗石笨拙地建成,四周大部分圍著很高的黃土堆,好把整塊和零碎的白雲石用車子拖上去,從窯頂朝裏倒。塔底有個缺口,像扇爐門,大小足以夠一個人彎腰進去,還裝了一扇重重的鐵門。門上的裂縫中鑽出縷縷煙霧,股股火苗,仿佛可以一頭鑽進山坡,正像歡樂山①的牧羊人常常指給香客們看的那個通往地獄的秘密入口。--------①歡樂山(DelectableMaountains):典出英國作家約翰·班揚的著名小說《天路曆程》第二部,是一個誘惑基督徒的地方。這種石灰窯在那帶山區十分常見,用來煆燒山中蘊藏豐富的白雲石。有些窯建造經年,早已廢棄,窯內空蕩蕩的地麵雜草叢生,朝向藍天。石縫之間,青草野花紛紛紮根,就像一座座古老的曆史遺跡,往後的悠悠歲月也許還會給它們再蓋上一層地衣。另一些石灰窯,日日夜夜還有石灰工往裏添火,是山中流浪漢感興趣的地方。他會坐到圓木或碎石塊上,與孤獨的燒窯人聊聊天。燒石灰營生寂寞,石灰工若好胡思亂想,倒是個想心思的好去處。伊桑·布蘭德就是一例。往年這座窯爐火熊熊之時,他也不知冥思遐想過多少奇奇怪怪的事情。如今照料爐火的漢子卻大大不同,除開生意必須的幾件事,別的一概不想。每隔一會兒,他就猛地咣當一聲拉開鐵門,扭臉躲開難以忍受的熱浪,投進一根根大橡木,或用一根長杆撥一撥老大的一堆火。爐內,火焰扭曲翻騰,強烈的高溫幾乎將雲石熔化。爐外,四周黑魆魆的林子反射著火光,顫抖搖曳,照出爐前一座小木屋明亮通紅的圖景,還有門旁的泉水,石灰工滿身灰塵結實的身軀,躲在父親影子裏戰戰兢兢的小孩子。等鐵門再度關上,就現出半輪月亮柔和的月光,徒然勾畫著附近群山的朦朧輪廓。高空掠過團團雲彩,依然淡淡地染著落日的紅霞,雖然落入深穀的夕照早就消失得無蹤無影。聽到腳步走上山坡,有人用力推開樹下的灌木叢,小男孩趕緊朝父親再貼近些。“喂!是誰?”石灰工喊道。他惱火兒子的膽怯,又有點受到影響。“走過來,亮亮相,像條漢子。不然,俺可要扔石頭砸你腦袋啦!”“這麼歡迎可不客氣,”一個聲音悶悶不樂地道,那人走近了。“不過,俺既不要求也不指望更好的啦,就算在俺自己家裏。”為看清些,巴特蘭姆拉開窯門,頓時衝出一股強烈火光,完全罩住陌生人的麵龐與身體。隨便瞧一眼,此人沒啥不正常。一身粗拉拉褐色的鄉下人衣裳,身材又高又瘦,趕路人似的,握一根手杖,蹬一雙笨鞋。一麵走攏來,那雙眼睛——非常明亮——一麵緊緊盯住爐子的熊熊火光,好像發現或指望發現裏頭有啥值得一看的東西。“晚上好,外鄉人。”石灰工打個招呼,“這麼晚了,從哪兒來呀?”“探尋歸來,”趕路人回答,“因為探尋總算到頭啦。”“喝多了!——不然就是發癲!”巴特蘭姆自忖。“這家夥準給我惹麻煩,早點兒趕走他為妙。”小男孩渾身亂戰,趴在父親耳旁求他關上窯門,不要照得這麼亮,因為來人臉上有種神氣讓人好害怕,可又沒法子不看他。真是的,連麻木遲鈍的石灰工,也開始感到有什麼東西不對勁兒。這個人瘦骨嶙嶙,粗眉大眼,愁容滿麵,灰白的亂發四下披散,深陷的眼窩裏火一般閃閃發光,活像神秘洞穴的兩個入口。可是,他一關上門,陌生人就轉向他,說話的口氣又平和又親切,使巴特蘭姆覺得人家不瘋不癲,神誌健全。“你的活兒快完啦,俺知道,”他說,“這窯雲石已燒了三天,再有幾個鍾點,石頭就該變成石灰嘍。”“咦,你是誰?”石灰工驚道,“好像跟俺一樣,對這營生滿在行嘛。”“沒準兒是這樣,”陌生人道,“我幹這行年頭不少,而且就在此地,就是這座窯哩。不過你倒是新來乍到,沒聽說過伊桑·布蘭德這個人吧?”“那個去找‘不可恕之罪’的家夥呀?”巴特蘭姆哈哈一笑。“正是。”陌生人回答,“他已經找到要找的東西,所以就回來啦。”“什麼!那你就是伊桑·布蘭德本人?”石灰工大吃一驚。“你說得不錯,俺是新來乍到,人家說你離開格雷洛克山腳都十八年啦。不過,俺告訴你,那邊村裏的鄉親們還在念叨伊桑·布蘭德哩,說他離開石灰窯去幹的真是件怪事兒。得啦,這麼說你已找到‘不可恕之罪’啦?”“不錯!”陌生人泰然自若。“你要是不介意俺打聽的話,”巴特蘭姆接著問,“這東西到底在哪兒?”伊桑·布蘭德一手掩住胸口。“在這兒!”他回答。接著,他臉上毫無快意,卻突然迸發出一陣嘲弄的大笑,仿佛不由自主認識到,跑遍天下,找到的原來是離自己最近最近的東西。探索別人的每一顆心,發現的東西卻就在自己心底,這有多荒唐。這正是預報他到來,幾乎令石灰工嚇破了膽的那種無精打采甚至心事重重的笑聲。笑聲使荒涼的山野陰森森的,不得其所,不合時宜。心緒煩亂突然發作之時的大笑,也許是人類發出的聲音中最可怕的變調。熟睡者的笑聲,哪怕來自小孩子,——瘋子的笑聲——天生白癡的尖聲狂笑——都是令我們聽了發抖的聲音,而且總樂於忘掉它。連詩人都想象不出,妖魔鬼怪的叫喊竟與笑聲如此可怕的相似。連遲鈍的石灰工也感到毛骨悚然——眼瞅這個陌生人注視著自己的內心,發出狂笑。笑聲滾入沉沉黑夜,在群山之間發出模糊的回響。“喬,”巴特蘭姆叫兒子,“快到村裏酒店去,告訴那些快活鬼,伊桑·布蘭德回來啦,找到了‘不可恕之罪!’”孩子撒退就跑,當差去了。伊桑·布蘭德沒表示反對,也似乎不在意。他坐到一根圓木上,目不轉睛地盯著鐵窯門。孩子跑得不見了,輕快的腳步先踏在落葉上,又落在石頭山道上,也聽不見了。這時,石灰工有點兒後悔打發孩子走開,覺得有小家夥在場,到底是來客與自己之間的一道屏障。現在隻好與一個自認犯過連上天都不予寬恕的唯一罪行的家夥麵對麵了。那罪行朦朧不清,好像在保護著他。石灰工自己的罪過湧上心頭,邪惡的記憶亂糟糟一陣翻騰,紛紛聲明自己與“主罪”同根生,不論這“主罪”是什麼,總是人類墜落本性生發並撫育而成。它們全是一家,在他胸中與伊桑·布蘭德胸中竄來竄去,彼此交換隱秘的致意。於是巴特蘭姆回憶起有關這個陌生人的傳說來。這人鬼影一般來到他麵前,在自己的老地方無拘無束。他去了那麼久,連死人,入土多年的死人,在任何熟悉的地方,都會比他感到更自在。伊桑·布蘭德,據說,就在這座石灰窯血紅的火焰中結識了魔鬼撒旦本人。在此之前,這個傳說一直當作笑話講,可現在真叫人心驚膽寒。據說,伊桑·布蘭德動身探尋之前,早就經常從這座滾燙的窯裏呼喚出魔鬼,夜複一夜,好同它討論“不可恕之罪”。他與魔鬼各自煞費苦心,想出一種既無法贖補,又不可寬宥之罪行。等山頂出現頭一線曙光,魔鬼就爬進鐵門,在裏頭忍受烈火炙烤,直到再度受到召喚,出來分擔那可怕的任務,將人類可能犯下的罪行,擴展到上帝無限憐憫的範圍之外。石灰工在這些恐怖思緒中沉浮,伊桑·布蘭德卻從圓木上起身,猛一把拉開鐵門。這動作與巴特蘭姆內心的想法同步,使他簡直以為就會看到魔鬼,通紅滾燙,從白熱的熔爐中撲將出來。“關上!關上!”他叫道,一麵打著戰戰想擠出一聲笑,因為心裏雖害怕,卻又為此感到害臊。“看在上帝份上,現在別把你的魔鬼放出來!”“夥計!”伊桑·布蘭德嚴峻地回答,“我要魔鬼幹啥?一路上早把它甩在後頭啦。隻有同你這種半道上的罪人,它才忙著折騰哩。甭怕,我開門不過因為老習慣罷了,俺想整整你的火,跟我從前燒石灰一樣。”他撥撥大堆的煤塊兒,添入更多柴火,不顧照得他一臉通紅的火光,趨身向前細看火堆中間牢房般的空心。石灰工坐著旁觀,對生客的目的將信將疑,覺得他要不是想召喚魔鬼,至少也想縱身躍入火堆,好讓人們再也看不到他。然而,伊桑·布蘭德平靜地縮回身子,關上窯門。“我見得多啦,”他說,“多少人罪孽的情欲比這爐火不知熱上多少倍,可俺沒在那兒找到要找的東西。不,那不算‘不可恕之罪’!”“‘不可恕之罪’到底是啥?”石灰工問,離同伴再遠一些,哆嗦著唯恐這問題得到回答。“它是生長在我自己心裏的罪惡,”伊桑·布蘭德挺直腰板,露出他那種狂熱分子特有的驕傲。“這是種不在別處生長的罪惡!是智者的罪惡,壓倒與人類的兄弟之情和對上帝的尊敬,為它非凡的要求犧牲一切!是理應遭到永恒痛苦報應的唯一罪孽!要是還能再活上一回,我還得放肆造它一次孽。報應,我才不怕呐!”“這家夥昏了頭,”石灰工喃喃自語,“沒準兒跟俺們大家一樣是個罪人——不見得比俺們罪過更多——不過,俺敢發誓,這家夥瘋了!”然而,他感到好不自在,孤零零與伊桑·布蘭德一起,待在這荒涼的山坡上。忽聽傳來亂紛紛模糊的粗話聲,還有雜遝遝的腳步,像是來了不少人,跌跌撞撞,稀哩嘩啦穿過了矮樹叢,他心中大喜。很快,那幫愛在村中酒店鬼混的懶漢就露了頭,其中還有三四個自打伊桑·布蘭德走後,就一直在酒店爐旁灌著甜酒,打發了所有的冬天,又在酒店廊下吞雲吐霧打發了所有夏天的家夥,吵吵嚷嚷地笑著,七嘴八舌地吐著粗話。此刻,一行人闖入石灰窯前的空地,被目光和一道道火光照亮。巴特蘭姆把窯門打開一條縫,讓火光把這地方照得透亮,好叫這夥人和伊桑·布蘭德彼此看個一清二楚。這夥老相識當中,有個一度無孔不入的家夥,如今這號人幾乎絕跡了,但從前在全國各個興旺村落的旅店裏,咱們肯定會碰到,這就是驛車經紀人。眼前這類人的活標本,是位形容枯槁,給香煙抽幹了的家夥,一臉皺皮,酒糟鼻子,穿一種剪裁時髦的褐色晚禮服,還釘著銅扣子。不知多長時間以來,此人在酒店一直保有自己的寫字台和角落,似乎仍在吸著二十年前就點上的那根雪茄。他一本正經的玩笑名氣很大,雖說大概天生的幽默還不如白蘭地威士忌和板絲煙的味道足,這味兒充斥了他的全部思想與表情,也浸透了他全身。另一張記憶猶新,卻變得古怪的麵孔屬於吉爾斯律師,人們還是這樣禮貌地稱呼他。這是位年事已高,衣衫襤褸,襯衫和麻布褲都邋裏邋遢的人。可憐的家夥當初曾做過律師,他管那時候叫自己的好日子,是個精明厲害的開業者,在村中打官司的人當中頗受歡迎。可是,甜啤酒、果汁酒、烈性酒和雞尾酒,他從早灌到晚,結果把他從靠腦筋掙錢淪落到靠五花八門的體力活餬口。到最後,用他自己的話說,滑進了肥皂桶。換句話就是,吉爾斯先生如今成了小本經營的熬肥皂的。最後,直落到成了殘廢人的地步,被斧頭砍掉了半隻腳,又被該死的蒸汽機咬掉了整整一隻手。不過,那隻肉體的手失去了,但精神的部分還存在。因為,一伸出那隻光禿禿的殘肢,吉爾斯就一口咬定,他覺得看不見的拇指和其它指頭還與真手被截去以前一個樣,感覺活生生的。雖然是個淒慘的殘廢人,但世人卻不能將他踩在腳下,更無權輕視嘲笑。不論這次的倒黴事故,還是從前遭逢任何厄運,他始終勇氣十足,具有男子漢氣概,從不乞求施舍,而用自己剩下的一隻手——而且是左手——與貧困和逆境不屈不撓地鬥爭。這夥人當中還有一位,某些方麵頗與吉爾斯律師相似,但不同之處更多一些,就是村裏的醫生。此人五十歲光景,早年人們懷疑伊桑·布蘭德神經錯亂時,介紹他給布蘭德看過病。他如今醬紫臉膛,舉止粗魯,但還有點紳士的體形。談吐、姿勢、舉止無不透出放蕩不羈鋌而走險的意味。白蘭地幽靈般纏住了這個人,把他弄成野獸般粗暴,迷途者般淒涼。可是據信他具有超乎醫學能給予的超凡手段,治病天才,所以社會抓住了他,不準他沉淪到社會之外。於是,在馬背上東倒西歪,在病床邊咕噥濃重的方言,他造訪了方圓好幾哩山間小鎮的所有病人,有時也可以說奇跡般救活了一兩條性命。不過,毫無疑問,更常常把還能活上多年的病人早早送進了墳墓。這位醫生嘴上永遠叼著隻煙鬥,而且,有人暗諷他罵人的惡習說,那煙鬥燃的是地獄之火。這三位了不起的角色擠上前,照各自的方式跟伊桑·布蘭德打個招呼,急煎煎地請他分享一隻黑色瓶子裏的內容,斷言他能發現比“不可恕之罪”好得多的東西。沒哪個經過寂寞的冥思苦索,進入高度狂熱的心靈,受得了伊桑·布蘭德眼下碰到的這種卑劣粗俗的思想感情方式。這使他疑慮重重——究竟自己是否找到了“不可恕之罪”,而且是在自己身上找到的。他為之耗費畢生心血甚至比心血還多的問題,真像一場幻覺。“離我遠點兒!”他聲色俱厲,“你們這些粗野的畜生,火一般的烈酒烤幹了你們的靈魂,讓你們變成這副德性!我跟你們的交情完蛋了。好多好多年前,俺就探索過你們的心,沒找到一點兒我要的東西。你們走開些!”“嘿,你這無禮的惡棍,”凶狠的醫生罵道,“你就這樣報答朋友們的好心哪?我來講句實話,你找到的‘不可恕之罪’決不會比那邊那個小娃娃喬能找到的多。你是個瘋子——二十多年前就跟你說過——地地道道的瘋子,正好跟這位老漢弗萊配一對。瞧哇!”他指指一個老頭,破衣爛衫,白發蒼蒼,臉盤精瘦,目光遊移。多年來這老頭一直在山中遊蕩,向旅人打聽他女兒的下落。他女兒大概跟一個馬戲班子跑了,偶而也有她的消息傳到村裏,都是些好聽的事,說她騎著馬在馬戲場上飛馳,光彩極了,再不就是在鋼索上表演驚人的技藝。白發老頭走近伊桑·布蘭德,飄忽的眼神盯住了他的臉。“人家說你走遍了天下,”老頭認真地絞著雙手。“你一定見過俺閨女。她可在世上出盡了風頭,人人都去瞧她表演哩。她沒給她老爹捎句話,說她啥時回來麼?”伊桑·布蘭德躲開老人的目光,老人家這麼盼望得到一句問候的閨女,就是咱們故事中的埃絲特。伊桑·布蘭德懷著冷酷無情的目的,正是在這姑娘身上做過心理實驗,並在實驗中消耗而且大概還毀滅了她的靈魂。“是的,”他喃喃自語,轉身回避白發蒼蒼的流浪漢。“不是幻覺,真是‘不可恕之罪’!”發生這一切的時候,愉快的火光下,小屋門前的泉水旁,人們鬧得正開心。村裏一幫小子姑娘們,匆匆忙忙趕上山坡,好奇地想見見伊桑·布蘭德,童年時代就聽熟了好多這個英雄的傳說。可是發現他相貌並無驚人之處——不過是個曬黑了的行路人,平常的衣裳,灰塵仆仆的鞋,隻顧坐著看火,好像煤堆裏有圖畫似的——這夥年輕人很快就膩味了。正巧近旁又有了另一件開心事。一個德國猶太老頭,背著西洋景的箱子,正沿山道下來朝村裏走,碰上這夥人要離開村莊,想多賺幾個錢補充今天的進項,老頭就隨他們一道,來到石灰窯旁。“喂,德國老爺子,”一個小夥子叫道,“讓俺們瞧瞧你的畫片,隻要你保證它們值得一看!”“哦,當然,長官,”猶太人回答——不知出於禮貌還是狡黠,他見誰都叫長官——“俺一準給你們看些呱呱叫的畫片!”於是,把箱子放好,他請小夥子姑娘們透過西洋鏡箱子的幾個玻璃孔往裏看,把些江湖藝人敢厚著臉皮給觀眾看的,最令人惡心的信手塗抹當作美術品示人。這些畫片陳舊不堪,皺皺巴巴,支離破碎,被煙草熏得肮髒透頂,淨是些可憐又可笑的破爛貨。有些畫的大概是歐洲的城市,公共建築,坍圮的城堡。另一些表現拿破侖的戰役,納爾遜①的海戰。這些畫麵中間會看到一隻褐色多毛的大手——很可能被錯當為命運之神的大手,其實不過是賣藝人的手而已——用食指點著各場戰役的場麵,同時還講些曆史背景。大家嘻嘻哈哈看完了這些無足稱道的畫片,德國佬就叫小喬把腦袋伸進箱子。透過放大鏡,孩子紅潤的圓臉蛋驟然一變,成了想象中最古怪的泰坦巨人族孩子的麵孔,樂得合不攏嘴,一雙眼睛和五官其它部分也都為這個玩笑樂開了花。可是,突然這張歡樂的臉變得煞白,表情充滿恐懼,因為敏感的孩子發現伊桑·布蘭德的一隻眼睛正透過玻璃盯著他。--------①納爾遜(霍雷肖·納爾遜子爵ViscountHoratioNelson,1758—1805):英國海軍上將,特拉法爾加海戰中以大敗拿破侖而享盛譽,並在該戰中以身殉職。“長官,你把小家夥嚇著啦,”德國猶太人道,彎著腰,抬起輪廓分明的黑麵孔。“不過,請再看看,說不定能讓你看到非常妙的東西,真的!”伊桑·布蘭德朝西洋景箱子看了一眼,驚得往後一退,盯住德國人。他看見什麼啦?顯然啥也沒看見,因為有個小夥子幾乎同時也朝裏頭看了一眼,隻見帆布上一片空白。“現在想起你來啦。”伊桑·布蘭德對賣藝人輕輕說。“啊,長官,”紐倫堡的猶太人陰沉地一笑,小聲說,“俺發現這東西把我的鏡箱壓得好沉——這‘不可恕之罪’!真的,長官,它把俺肩膀都壓酸了,整整一天背著它翻山越嶺。”“住口,”伊桑·布蘭德厲聲道,“不然就把你扔進那邊的石灰窯去!”猶太人的畫片剛放完,一條又大又老的狗——大概沒有主人,因為一夥人誰也不認識它——發覺這是個出風頭的好機會。原先還安安睜靜,開開心心,挨個兒圍著人兜圈子,還怪友好地把毛茸茸的腦袋伸給任何不嫌麻煩的好心人拍上一拍。可現在,這隻莊重可敬的四腳動物,突然之間無須任何人丁點兒暗示,就自作主張,追起自己的尾巴來。而那尾巴為讓此舉顯得更荒唐,竟比該有的長度短了許多。從沒見過這種追逐根本追不到的東西的狂熱,從沒聽過這麼可怕的嗥叫,狂吠與猛撲猛咬——仿佛這隻荒唐的畜生身體一端與另一端有不共戴天之仇。狗轉圈子,越轉越快,它那夠不著的短尾巴也逃得越來越快,它憤怒與仇恨的吠叫也越來越響,越來越凶,直到徹底筋疲力盡,離目標也永遠那麼遠。蠢到家的老狗突然停止了表演,跟先頭突然開始一樣,頓時變得溫和寧靜,通情達理,一本正經。想象得出,這場表演博得全場大笑,拍掌喝采,歡呼再來一個。狗表演家則拚命搖尾巴致謝。不過,它心有餘而力不足,無法再來一次成功表演,取悅觀眾。與此同時,布蘭德回到圓木上坐下,大概意識到自己的情況與這條自我追逐的狗相似,為之感動,驀然發出一陣可怕的笑聲。這笑聲比任何別的方式都更能表達他的內心。這下子,眾人的歡鬧頓時涼了下來,個個呆若木雞,深恐不祥的笑聲會在地平線上回蕩,轟隆隆從一座山傳到另一座山,延長他們耳中的恐怖。於是大家彼此低聲相告,夜已深沉——月亮都快下去了——八月的夜晚漸生涼意——急急忙忙回家轉,隻剩下石灰工和小喬,隨他們如何對付不受歡迎的客人。除卻這三個人,山坡上的空地一片落寞,處於莽莽森林的昏暗之中。在那幽黑的邊緣之外,微弱的火光閃爍,照亮威嚴的樹幹。鬆針簇簇幾乎變為黑色,混雜於顏色淺淡些的小橡樹、楓樹和白楊樹之間。四處橫臥著死樹巨大的屍骨,在枯葉堆積的地麵發爛。小小的喬——這個怯懦而想象力豐富的孩子——覺得寂靜的山林正屏息靜氣,等待什麼駭人的事情發生。伊桑·布蘭德往火裏扔進更多柴火,關上窯門,回頭瞧瞧石灰工和他的小兒子,吩咐而不是建議他們回去睡覺。“我自己嘛,睡不著,”他說,“我有心事要想。我會照看火的,跟我從前一樣。”“還會把魔鬼從爐子裏喚出來跟你作伴,俺猜,”巴特蘭姆嘟噥一聲。他一直在與上文提到過的那隻黑酒瓶表示親熱。“你要樂意就看著火吧,隨你叫出多少魔鬼好了!至於俺,巴不得能打個瞌睡呢。走吧,喬!”小男孩一麵跟著爸爸走進小屋,一麵又回頭看看陌生人,淚水盈眶,因為他溫柔的心靈本能地感到,這個漢子把自己裹進了淒涼可怕的孤獨。他們走後,伊桑·布蘭德枯坐著,傾聽燃燒的木頭劈啪響,觀看門縫中噴出的小火苗。不過,這些一度熟悉的細節抓不住他的注意力。他內心深處想的是,他所致力的這場探尋給自己帶來的逐漸而奇妙的變化。還記得夜露如何悄悄落在他身上——幽黑的林子如何對他低聲細語——星光如何在他頭頂閃著微光——而他這個純樸可愛的人,如何在逝去的那些歲月裏照看著爐火,一麵陷入冥想沉思。還記得自己曾對人類懷有何等柔情、愛心與同情,對人類的罪過與憂傷懷有何等憐憫;如何開始琢磨這些念頭,以後又讓它們成為自己生活的激勵;如何心懷敬意探索人的內心,將它視為最原始的神聖殿堂,而且不論受到何種褻瀆,仍被他這位人類的兄弟尊為神聖;懷著何等敬畏,他祈求上天別讓他的探索成功,永遠不要把“不可恕之罪”向他揭示。後來就產生了那巨大的智慧飛躍,這進步打亂了自己理智與情感的平衡。那把握了他生命的思想起到了教育作用,不斷培養他的能力,以達到可能達到的最高水平;把他從一字不識的勞動者提高到屹立於星光照耀的頂峰,而人世間無數滿腹經綸的哲學家千方百計想跟著他攀上去,卻徒勞無功。智慧不過如此!心靈更在何處?它果真凋萎——皺縮——變硬——完蛋啦!它已不再與世人的心同時跳動,他已脫離人性相互吸引的環鏈。他不再是人類的兄弟,以聖潔的同情心這把鑰匙,來打開我們共同本性的牢籠,這樣做給了他分享其中全部秘密的權利。如今他隻是個冷漠的旁觀者,把人類視為實驗的對象,最終把男男女女都變作他手中的木偶,扯動著牽線,擺布他們到供自己研究需要的那種罪惡的程度。就這樣,伊桑·布蘭德成了個魔鬼。自從他的道德本性停止與他的智慧同步改進的時刻起,他就變成魔鬼了。現在,作為他最大努力和勢所必然的發展——作為他畢生心血澆灌而盛開的絢麗多彩的花朵,結出的豐饒美味的果實——他到底造出了“不可恕之罪”!“我還找個啥?圖個啥呢?”伊桑·布蘭德自言自語,“我的任務已經完成,完成得不壞!”他從圓木上跳起來,輕快地爬上石灰窯四周石頭圍牆上的土堆,到達窯頂。這兒直徑大約十尺,能看到窯內大堆雲石碎塊的表層。這數不清的雲石塊被烈火燒得通紅閃亮,朝天噴出大股大股藍色火焰,高高地顫抖,瘋狂地舞蹈,如同處於魔術的圓圈,騰升陷落,花樣翻新,不斷動作。孤獨的人兒朝這可怕的火堆彎過腰去,熱浪迎麵撲來,刹那間真能把他烤焦烤幹。伊桑·布蘭德挺起身,高高舉起雙臂,藍色的火焰在他臉上閃耀,發出狂亂恐怖的光,唯此才適合他臉上的表情,這是魔鬼縱身躍入痛苦熬煎的深淵之前的神態。“哦,大地母親,”他呐喊著,“你不再是我的母親啦,在你的懷抱中,這軀體永不會消失!哦,人類,我已拋棄了你的同胞情誼,把你偉大的心踏在腳下!哦,天堂的星辰,你們從前照耀過我,仿佛指引我向前向上!別啦,一切,永別啦!來吧,你,致命的烈火——我從今的好朋友!擁抱我吧,像我擁抱你一樣!”那夜,這可怕的笑聲沉甸甸地滾過石灰工和他小兒子的睡鄉,恐怖痛苦的鬼影糾纏著他們的睡夢,天亮時睜開眼還覺得陋室中鬼影猶未散盡。“起來,孩子,起來!”石灰工叫道,四下張望,“感謝上天,黑夜總算過去啦。睡這麼一覺,俺寧願一年到頭都睜著眼睛照看石灰窯。這個伊桑·布蘭德,連同他‘不可恕之罪’的鬼話,為俺代勞,卻沒給俺帶來啥好處!”他走出小屋,小喬相跟著,緊緊拉住爸爸的手。朝陽已將金色的光芒灑遍山頂,山穀仍在陰影之中!卻愉快地微笑,預示燦爛的一天正急急到來。村莊完全被群山圍繞,群山漸漸隆起遠去,村莊仿佛寧靜地安歇在上帝巨大的掌心之上。座座村舍清晰可見,兩座教堂的小尖頂刺向天空,鍍金的風信雞已染上朝陽的霞輝。小酒店也有動靜,老驛車經紀人叼著雪茄,被煙熏幹的身影出現在門廊下。古老的格雷洛克山頂金色的雲彩繚繞,使它光輝燦爛。四周山巒腰間彌漫著灰白晨靄,奇形怪狀,有的直入穀底,有的高飛山巔,還有的如雲似霧,流連於高空金燦燦的光芒之間。踏著歇在山間的雲朵邁步向前,一步步朝更高的雲朵走去,仿佛凡人就可以這樣進入天國。天地如此融合,宛若夢境。為增添這熟悉而質樸的魅力——大自然尤為樂意將這魅力納入眼前的美景——驛車轟隆隆駛下山道,車夫吹響號角,山穀的回聲追趕著號角的音調,彙成多姿多彩的和聲,最先的演奏者倒幾乎被淹沒了。群山奏起一首協奏曲,座座峰巒都獻上自己優美悅耳的曲調。小喬頓時喜形於色。“親愛的爸爸,”他來回蹦著,“那生人走啦,天空和大山都好像很開心呢!”“沒錯兒,”石灰工怒吼似地罵一句,“可他讓火給熄了。就算五百蒲式耳①石灰沒毀掉,俺也不謝他。這家夥再到這兒轉悠,叫俺逮住,就把他扔進窯子裏去!”--------①蒲式耳(bushel):西方穀物計量單位。美國1蒲式耳相當35.238升,英國1蒲式耳相當36升。操著長杆,他爬上窯頂,過了一會兒才呼喚兒子。“喬,上這兒來!”小喬跑上窯頂,站到父親身旁。雲石全都燒成了上好的石灰,雪白雪白。可是,石灰表麵,圓圈正中——同樣雪白雪白,完全變為石灰的——還有一具人的骨架,姿勢就像久經勞累的人躺下長眠。肋骨中間——說也奇怪——有一顆心的形狀。“難道這家夥的心是雲石做的?”巴特蘭姆驚道,大惑不解。“不管咋說,這玩意兒燒成的石灰倒呱呱叫。再把所有的骨灰收攏來,俺這窯石灰就因為他多出半蒲式耳嘍。”說著,粗魯的石灰工揚起長杆,任它啪地落在那骨架上。伊桑·布蘭德的遺骨頓成碎片。伊桑·布蘭德作者:霍桑傍晚,石灰工巴特蘭姆,一條粗魯壯實的漢子,渾身髒兮兮地沾著木炭灰,坐著照看石灰窯。小兒子在一旁用白雲石碎片搭著小房子。忽然,下麵山坡上傳來一陣狂笑,並不快樂,無精打采,甚至相當嚴肅,如同陣風刮來,搖動著林中的樹枝。“爹,這啥聲音呀?”小男孩丟下遊戲問,緊貼到父親膝旁。“噢,有人喝醉了吧。”石灰工回答,“是哪個家夥從村裏酒店出來啦,不敢在裏頭放聲大笑,怕給房頂震塌,所以上這兒來,在格雷洛克①山坡上笑個痛快。”--------①格雷洛克(GrayLock):美國馬薩諸塞州境內最高的一座山。“可是,爹呀,”這孩子比愚鈍的中年鄉下佬敏感得多,“他笑起來並不像很快活,所以我聽著好害怕!”“別傻了,孩子!”當爹的挺粗暴,“俺就知道你成不了男子漢,太像你媽了。樹葉響一下都能嚇你一大跳。聽!那快活的家夥來啦,你親眼一看就知道,人家沒安壞心。”巴特蘭姆跟兒子你一言我一語,坐著照看這座石灰窯。它正是伊桑·布蘭德動身去尋不可恕之罪以前,打發自己孤獨多愁的生活的地方。自從那夜發生那個不祥的罪惡念頭以來,時至今日,多少歲月已經流逝,然而山坡上的石灰窯依然如故。打他將種種陰鬱思緒統統扔進熊熊爐火,熔化成占據他生命的唯一念頭以來,這座窯一無改變。它是座簡陋原始,圓形高塔般的建築,高約二十尺,用粗石笨拙地建成,四周大部分圍著很高的黃土堆,好把整塊和零碎的白雲石用車子拖上去,從窯頂朝裏倒。塔底有個缺口,像扇爐門,大小足以夠一個人彎腰進去,還裝了一扇重重的鐵門。門上的裂縫中鑽出縷縷煙霧,股股火苗,仿佛可以一頭鑽進山坡,正像歡樂山①的牧羊人常常指給香客們看的那個通往地獄的秘密入口。--------①歡樂山(DelectableMaountains):典出英國作家約翰·班揚的著名小說《天路曆程》第二部,是一個誘惑基督徒的地方。這種石灰窯在那帶山區十分常見,用來煆燒山中蘊藏豐富的白雲石。有些窯建造經年,早已廢棄,窯內空蕩蕩的地麵雜草叢生,朝向藍天。石縫之間,青草野花紛紛紮根,就像一座座古老的曆史遺跡,往後的悠悠歲月也許還會給它們再蓋上一層地衣。另一些石灰窯,日日夜夜還有石灰工往裏添火,是山中流浪漢感興趣的地方。他會坐到圓木或碎石塊上,與孤獨的燒窯人聊聊天。燒石灰營生寂寞,石灰工若好胡思亂想,倒是個想心思的好去處。伊桑·布蘭德就是一例。往年這座窯爐火熊熊之時,他也不知冥思遐想過多少奇奇怪怪的事情。如今照料爐火的漢子卻大大不同,除開生意必須的幾件事,別的一概不想。每隔一會兒,他就猛地咣當一聲拉開鐵門,扭臉躲開難以忍受的熱浪,投進一根根大橡木,或用一根長杆撥一撥老大的一堆火。爐內,火焰扭曲翻騰,強烈的高溫幾乎將雲石熔化。爐外,四周黑魆魆的林子反射著火光,顫抖搖曳,照出爐前一座小木屋明亮通紅的圖景,還有門旁的泉水,石灰工滿身灰塵結實的身軀,躲在父親影子裏戰戰兢兢的小孩子。等鐵門再度關上,就現出半輪月亮柔和的月光,徒然勾畫著附近群山的朦朧輪廓。高空掠過團團雲彩,依然淡淡地染著落日的紅霞,雖然落入深穀的夕照早就消失得無蹤無影。聽到腳步走上山坡,有人用力推開樹下的灌木叢,小男孩趕緊朝父親再貼近些。“喂!是誰?”石灰工喊道。他惱火兒子的膽怯,又有點受到影響。“走過來,亮亮相,像條漢子。不然,俺可要扔石頭砸你腦袋啦!”“這麼歡迎可不客氣,”一個聲音悶悶不樂地道,那人走近了。“不過,俺既不要求也不指望更好的啦,就算在俺自己家裏。”為看清些,巴特蘭姆拉開窯門,頓時衝出一股強烈火光,完全罩住陌生人的麵龐與身體。隨便瞧一眼,此人沒啥不正常。一身粗拉拉褐色的鄉下人衣裳,身材又高又瘦,趕路人似的,握一根手杖,蹬一雙笨鞋。一麵走攏來,那雙眼睛——非常明亮——一麵緊緊盯住爐子的熊熊火光,好像發現或指望發現裏頭有啥值得一看的東西。“晚上好,外鄉人。”石灰工打個招呼,“這麼晚了,從哪兒來呀?”“探尋歸來,”趕路人回答,“因為探尋總算到頭啦。”“喝多了!——不然就是發癲!”巴特蘭姆自忖。“這家夥準給我惹麻煩,早點兒趕走他為妙。”小男孩渾身亂戰,趴在父親耳旁求他關上窯門,不要照得這麼亮,因為來人臉上有種神氣讓人好害怕,可又沒法子不看他。真是的,連麻木遲鈍的石灰工,也開始感到有什麼東西不對勁兒。這個人瘦骨嶙嶙,粗眉大眼,愁容滿麵,灰白的亂發四下披散,深陷的眼窩裏火一般閃閃發光,活像神秘洞穴的兩個入口。可是,他一關上門,陌生人就轉向他,說話的口氣又平和又親切,使巴特蘭姆覺得人家不瘋不癲,神誌健全。“你的活兒快完啦,俺知道,”他說,“這窯雲石已燒了三天,再有幾個鍾點,石頭就該變成石灰嘍。”“咦,你是誰?”石灰工驚道,“好像跟俺一樣,對這營生滿在行嘛。”“沒準兒是這樣,”陌生人道,“我幹這行年頭不少,而且就在此地,就是這座窯哩。不過你倒是新來乍到,沒聽說過伊桑·布蘭德這個人吧?”“那個去找‘不可恕之罪’的家夥呀?”巴特蘭姆哈哈一笑。“正是。”陌生人回答,“他已經找到要找的東西,所以就回來啦。”“什麼!那你就是伊桑·布蘭德本人?”石灰工大吃一驚。“你說得不錯,俺是新來乍到,人家說你離開格雷洛克山腳都十八年啦。不過,俺告訴你,那邊村裏的鄉親們還在念叨伊桑·布蘭德哩,說他離開石灰窯去幹的真是件怪事兒。得啦,這麼說你已找到‘不可恕之罪’啦?”“不錯!”陌生人泰然自若。“你要是不介意俺打聽的話,”巴特蘭姆接著問,“這東西到底在哪兒?”伊桑·布蘭德一手掩住胸口。“在這兒!”他回答。接著,他臉上毫無快意,卻突然迸發出一陣嘲弄的大笑,仿佛不由自主認識到,跑遍天下,找到的原來是離自己最近最近的東西。探索別人的每一顆心,發現的東西卻就在自己心底,這有多荒唐。這正是預報他到來,幾乎令石灰工嚇破了膽的那種無精打采甚至心事重重的笑聲。笑聲使荒涼的山野陰森森的,不得其所,不合時宜。心緒煩亂突然發作之時的大笑,也許是人類發出的聲音中最可怕的變調。熟睡者的笑聲,哪怕來自小孩子,——瘋子的笑聲——天生白癡的尖聲狂笑——都是令我們聽了發抖的聲音,而且總樂於忘掉它。連詩人都想象不出,妖魔鬼怪的叫喊竟與笑聲如此可怕的相似。連遲鈍的石灰工也感到毛骨悚然——眼瞅這個陌生人注視著自己的內心,發出狂笑。笑聲滾入沉沉黑夜,在群山之間發出模糊的回響。“喬,”巴特蘭姆叫兒子,“快到村裏酒店去,告訴那些快活鬼,伊桑·布蘭德回來啦,找到了‘不可恕之罪!’”孩子撒退就跑,當差去了。伊桑·布蘭德沒表示反對,也似乎不在意。他坐到一根圓木上,目不轉睛地盯著鐵窯門。孩子跑得不見了,輕快的腳步先踏在落葉上,又落在石頭山道上,也聽不見了。這時,石灰工有點兒後悔打發孩子走開,覺得有小家夥在場,到底是來客與自己之間的一道屏障。現在隻好與一個自認犯過連上天都不予寬恕的唯一罪行的家夥麵對麵了。那罪行朦朧不清,好像在保護著他。石灰工自己的罪過湧上心頭,邪惡的記憶亂糟糟一陣翻騰,紛紛聲明自己與“主罪”同根生,不論這“主罪”是什麼,總是人類墜落本性生發並撫育而成。它們全是一家,在他胸中與伊桑·布蘭德胸中竄來竄去,彼此交換隱秘的致意。於是巴特蘭姆回憶起有關這個陌生人的傳說來。這人鬼影一般來到他麵前,在自己的老地方無拘無束。他去了那麼久,連死人,入土多年的死人,在任何熟悉的地方,都會比他感到更自在。伊桑·布蘭德,據說,就在這座石灰窯血紅的火焰中結識了魔鬼撒旦本人。在此之前,這個傳說一直當作笑話講,可現在真叫人心驚膽寒。據說,伊桑·布蘭德動身探尋之前,早就經常從這座滾燙的窯裏呼喚出魔鬼,夜複一夜,好同它討論“不可恕之罪”。他與魔鬼各自煞費苦心,想出一種既無法贖補,又不可寬宥之罪行。等山頂出現頭一線曙光,魔鬼就爬進鐵門,在裏頭忍受烈火炙烤,直到再度受到召喚,出來分擔那可怕的任務,將人類可能犯下的罪行,擴展到上帝無限憐憫的範圍之外。石灰工在這些恐怖思緒中沉浮,伊桑·布蘭德卻從圓木上起身,猛一把拉開鐵門。這動作與巴特蘭姆內心的想法同步,使他簡直以為就會看到魔鬼,通紅滾燙,從白熱的熔爐中撲將出來。“關上!關上!”他叫道,一麵打著戰戰想擠出一聲笑,因為心裏雖害怕,卻又為此感到害臊。“看在上帝份上,現在別把你的魔鬼放出來!”“夥計!”伊桑·布蘭德嚴峻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