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戀·橘生淮南97(1 / 3)

陳曉森時常想,評價很多事情對錯和值得與否,往往都取決於未來自己變成什麼樣子的人。人的過去和曆史一樣,是由後來人蓋棺論定的。

如果某天她和自己的親姐姐一樣,從乖乖女成了大齡剩女,三十二歲的交際圈狹窄的市博物館講解員,每天奔波於一場又一場的相親中、尋找一個門當戶對、平頭正臉的男人充當歸宿——也許她會因此對大學二年級的十一長假抱有深深的怨念和悔恨。

那個慌亂的長假中,她放開了一個平頭正臉的男人。

許多往事在腦海中念念不忘的隻是一個場景,慢慢地賦予了自身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義。或者說,它已經升華成某種感覺,儲存在記憶的角落裏,稍一觸碰,就在心田彌漫開來。

彌漫的是什麼——這是無論如何形容都永遠不可能貼切的。

所以,每當別人問她,究竟為什麼和徐誌安分手,她想到的,並不是那個陽光下雙手插兜眯著眼走神兒的少年——雖然從任何一個角度來看,他都是他們分手的誘因。

腦海中蒸騰著的霧一般的畫麵,其實是列車,深藍色的夜空,一閃而過的橙色路燈,鐵軌“哢嗒哢嗒”的響動,乃至鄰座睡相恐怖的大嬸。

其實,在夜奔的某一刻,一切就都寫好了結局。

9月30日晚上,陳曉森坐在奔向北京的夜行列車上,盡管是軟座車廂,但是坐得太久屁股也會有些痛。身邊的陌生女人已經熟睡,臉微仰著側向自己這一邊,嘴巴自然地張著,顴骨突出、臉頰凹陷,醜得嚇人。呼吸間伴著若有若無、時強時弱的鼾聲,氣息淡淡地噴在陳曉森的脖頸間。盡管女人閉著眼睛,可是仍然帶給陳曉森一種被視線籠罩的不安全感。

她無奈地轉移視線,安靜的車廂裏除了微弱的鼾聲,就隻剩下列車駛過鐵軌接縫處時發出的有規律的響動。陳曉森始終處於一種混沌而清醒的狀態。被鐵軌聲和光線不明的車廂催眠,卻又舍不得睡。

對,就是舍不得。

周圍到處都是人,可是其實一個人都沒有。他們都很陌生,他們都很沉默,隻有她睜大了眼睛,隻有她自己存在。

平常即使閑暇也往往會找些事情做——時間就在食堂、宿舍、教學樓的往複中,電腦前網絡後一遍遍地刷新中,自己都無意識的情況下,慢慢流逝。

她回頭,看不到自己的軌跡。

上個星期天做了什麼,為什麼作業又是臨時抱佛腳抄室友的?既然沒學習,那為什麼好不容易借到的全套的《銀魂》DVD到現在也沒看?

我真的活過嗎?

陳曉森不敢肯定。

隻有此刻。她清楚地聽得見自己的心跳,摸得到自己的靈魂。

原來靈魂還在身體裏。

原來她還存在。

那一刻她突然很想哭,她想向上帝耶穌佛祖如來一起禱告,請求他們,讓這列車永遠不要停下來,在深藍的夜色中,伴著零星的路燈和安眠的稻田,開向無所謂的遠方。

不要黎明,不要終點。

仿佛她的靈魂是露水,見光就死。

陳曉森是個平凡的女孩。

平凡的五官,平板的身材,平靜的表情,平庸的智力,平整的人生軌跡。當年同學聊天提到周迅有部新電影上映,名字叫《明明》,坐在外圍看雜誌的陳曉森無意中聽到了,抬起頭問:“叫什麼?《平平》?”

《平平》,莫非這部電影講的是她和她的姐姐?

陳曉森的媽媽是中學老師,爸爸是大學老師,既不是重點中學也不是重點大學。家裏的房子不大不小,存款不多不少,對兩個女兒基本上也沒有太多的期望和要求,健健康康、平平安安過一輩子就好。

他們都不知道,陳曉森很討厭疊詞。

所以新年的時候她捏著徐誌安的賀卡,對著扉頁中的“紅紅火火、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順順利利、快快樂樂”看了許久,然後還給他,說:“你寫字的時候結巴嗎?”

火車終於還是到站了。雖說是初秋,但北京早晨的空氣仍然有點兒清冷,她沒穿太厚的衣服,因為徐誌安說中午的時候會很熱。許多乘客早早地就把行李準備好,過道裏塞得滿滿的,車剛一停就急著下車,推擠著向前走。陳曉森不明白這些人究竟在急什麼,好像被別人搶先了就是很吃虧的事情似的。

她坐在原位,靜等著人走光。

透過窗子,看到徐誌安。他穿著黃色的長袖T恤和深藍色的牛仔褲,從遠處跑過來,大腿圓滾滾的,好像又胖了些,而球鞋還是髒髒的。

看到他,陳曉森才確切地記起他的長相,然而分開後一轉身,好像就會忘記。

高中畢業後,有人知道徐誌安和陳曉森在一起了,很善意地開玩笑說,你們倆真的挺有夫妻相——陳曉森笑,心想,跟自己這樣的人有夫妻相的,全中國能找出大約一億來。

徐誌安一路瞄著車廂號,到了她這節車廂的出口停了下來,透過下車的人往門裏看。而陳曉森就在不遠處透過窗子看著他。

早晨還是來了。她的存在感一點點地變弱,弱到忘記要尋找存在感這回事。

他牽著她,時不時地側過臉傻笑。陳曉森心中不是不開心,隻是當她也用微笑來頻繁地回應對方久別重逢的喜悅感的時候,嘴角總是往下墜,所以每次的微笑都格外用力。

他們都說,和徐誌安在一起,是陳曉森的福氣。

曾經沒多少人關注過他們。陳曉森是掉進大海中就再也分辨不出來的一滴水,不活潑也不沉悶,成績不好也不壞;徐誌安則是他們一中連續三年的理科第一名,是個憨厚的、愛踢球的書呆子。

他們是同桌。

隻有徐誌安知道陳曉森牙尖嘴利和懶洋洋的一麵。陳曉森倒也不是特意對其他人偽裝或者隻對徐誌安真誠。平凡如她,其實也有幾個側麵,究竟展現的是哪一麵,基本上看的是心情和習慣。眾人麵前從不爭強好勝,這並不是她韜光養晦或者淡泊名利,隻是因為她的確沒那個本事,也沒什麼發光的渴望;至於在同桌徐誌安麵前刁鑽暴躁、尖刻無情,也許隻是出於她偶爾的發泄欲,以及欺軟怕硬的人類天性。

可是,就是這樣的反差感把徐誌安吃得死死的。

徐誌安從高二開始追她,可是她絲毫沒有意識到。對方是全班公認的好人,誰請教習題,他都認認真真、一個步驟一個步驟地給對方講解。所以即使他主動給她做了兩年的輔導,每到期中期末就給她縱向知識點串燒複習,她除了和別人一樣說聲“謝謝”,絲毫沒有感覺到有什麼特別。

他是個好人,她想。

當他高考前問她,你覺得我怎麼樣時,她還是回答:“你是個好人。”

對方臉色一變,低下頭沒說什麼。

大學開學在即,他要去北京了,臨行前,又把她叫了出來。

“我要去北京了,祖國的心髒!”

最後五個字,聲音很大,意義不明。雖然她知道,他不是炫耀,可能隻是有些興奮過頭,或者緊張?

不過,她還是懶洋洋地回了他一句:

“去了也是塊血栓,隻能給心髒添堵。”

他憨厚地撓著後腦勺兒,笑。

永遠都是這樣。

徐誌安是個很乏味的好男孩,聰明,勤奮,憨厚。可還是乏味,永遠都沒辦法回戧她一句,哪怕隻有一次。

可能好學生都這樣吧,陳曉森失落地想。

當然,或許在別人眼中,自己也沒比徐誌安有趣到哪兒去。

“去吧,去吧,給祖國心髒發光發熱去吧。”她真心地祝福他。

然後他說:“那個……其實,我一直都……喜歡你。”

陳曉森心跳平穩。

“能不能……當我女朋友?”

陳曉森麵色平靜。她現在已經回憶不起來當時的自己到底是什麼感覺,也許這份健忘本身已經說明了一切。

她說:“好啊。”

他驚呆了,語無倫次地說:“我,我以為……我就是……反正我也要去北京了,所以鼓起勇氣……沒想到……太好了,太好了……”

原來是臨行前好死不死的最後一搏。

這表白立刻有種酒壯人膽的嫌疑。

不過,畢竟是表白。

他送她回家,她牽著他,好像牽著自己的哥哥。

曉森的姐姐最先知道了自己妹妹異地戀的事情。得知對方是名牌大學的高中同桌,很是為她高興。她姐姐與她很不同,姐姐的平凡中透著純真和善良,而陳曉森的平凡,潛伏著懶洋洋的無所謂和她自己也不是很了解的暗潮湧動,以及刻薄。

反正她沒有喜歡的人,反正也沒有人喜歡她,反正對方是個潛力股,反正對方是好人,反正她也不是壞人,反正未來誰也說不準,反正……

反正她沒發現,一直對迫於現實而不斷相親的姐姐長籲短歎的自己,其實才是最冷酷、最現實的那個。

總有一些人沒資格享受風花雪月的轟轟烈烈,那就市儈到底。

從火車站坐地鐵,輾轉到了P大,正好是九點。招待所房間緊張,徐誌安給她預訂的標間客房的上一位客人還沒退房,所以他先領著她到自己的宿舍,把厚重的背包放下。

走廊裏有一點兒通風不良的黴味兒,不過打掃得還算整潔。徐誌安掏出鑰匙開門,探頭往裏麵看了一眼,然後輕聲地對她說:“他們都在睡覺,我們輕聲點兒。”

假期的早晨不睡懶覺,天誅地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