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爺也刮刮?”李二笑的把牙全露出來:“我叫張順去?”
“不用,我不刮。”尤二爺摸了摸自己的白臉,立在五哥的旁邊,叼著細長的煙嘴。
“我剛這兒跟他們說,二爺,”五哥的聲音使大家都聽到。李二登時停住了刀子,笑著等五爺說完。“前兒個我上馮三爺那裏去湊。這個老家夥;他六十了,比我大四歲;當著兩姨太太,他跟我說,你猜什麼?”五哥自己先笑了笑,李二陪著。“五爺,他說,你當我叫她們閑著呢?饒不了她們;不信,你問問她倆!哎呀,招得兩位姨太太都不好意思了,這個老家夥!也別說,倒是真棒,真棒!”
“我要是能那麼棒,多抖!”孟康的長脖子緩慢的俯仰了兩下。
“孟康你也不弱,別看不胖!坐下二十四圈,你比誰弱?”五哥問。李二又停了刀子,笑得好像渾身都直癢癢。
“就是,”子元完全承認這是事實。
孟康對鏡子照了照,用力睜眼,青眼圈確是小了些,笑了一下。
尤二爺的臉還紅著點,眼睛來回掃著大家;極慢的往外噴著煙。“五哥,晚上我去不去呢?”
“怎好意思不去呢;本來是我的請,吃馬科長還不是一樣?反正是咱們這夥人。”
“我先洗去了,”孟康說,“曹五這小子大概是死了!”
“洗完再修也好,”尤二爺趕著說,很和氣,有點無聊。
“你問子元,”五哥說:“我是不是先約的馬科長,子元?”
“是,五哥,”子元的頭立起來,用刮過的半邊臉代表著全體的笑意。
“我先約的他,他說他已經預備了;不去不大好意思,是不是?”
“不是,”尤二爺心中似乎有點發亂,“我倒不是別扭;昨個,咱們不在乎那點錢!”
“當然,”子元的頭又立起來:“我其實還有事;不去可不好意思!我得晚一點,也晚不了多少!”
尤二爺點了幾下頭,臉上透著思想很深沉,走過子元這邊來。
“二爺不刮刮?”子元問。
“洗完再說。”尤二爺搭訕著走出去。
“子元。”
“五哥。”
誰也沒說什麼。
我先刮完,可是舍不得走,掏掏耳朵吧。
掏淨一個耳朵,他們都完了。
他倆走出理發室去,曹五拿著家夥包兒走進來。
“曹五,人家找你半天了!”李二很不滿意的樣兒說。
“又是那群王八兔子賊呀?”曹五往我這麼看了一眼,看我是生人,他放大了膽:“×他們歸了包堆的奶奶!”
我多給了一毛的小賬;要是曹五給我刮了臉,或是修了腳,我至少得給一塊。罵得真脆!要是有人把這群玩藝兒都煮巴煮巴當狗肉賣,我一定都買來,倒在河裏去請王八們開開齋。
載1935年1月《東方雜誌》第32卷第1期老字號
錢掌櫃走後,辛德治--三合祥的大徒弟,現在很拿點事--好幾天沒正經吃飯。錢掌櫃是綢緞行公認的老手,正如三合祥是公認的老字號。辛德治是錢掌櫃手下教練出來的人。可是他並不專因私人的感情而這樣難過,也不是自己有什麼野心。他說不上來為什麼這樣怕,好像錢掌櫃帶走了一些永難恢複的東西。
周掌櫃到任。辛德治明白了,他的恐怖不是虛的;“難過”幾乎要改成咒罵了。周掌櫃是個“野雞”,三合祥--多少年的老字號!--要滿街拉客了!辛德治的嘴撇得像個煮破了的餃子。老手,老字號,老規矩--都隨著錢掌櫃的走了,或者永遠不再回來。錢掌櫃,那樣正直,那樣規矩,把買賣作賠了。東家不管別的,隻求年底下多分紅。
多少年了,三合祥是永遠那麼官樣大氣:金匾黑字,綠裝修,黑櫃藍布圍子,大杌凳大杌凳,大的方凳。包著藍呢子套,茶幾上永遠放著鮮花。多少年了,三合祥除了在燈節才掛上四隻宮燈,垂著大紅穗子,沒有任何不合規矩的胡鬧八光。多少年了,三合祥沒打過價錢,抹過零兒,或是貼張廣告,或者減價半月;三合祥賣的是字號。多少年了,櫃上沒有吸煙卷的,沒有大聲說話的;有點響聲隻是老掌櫃的咕嚕水煙與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