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來的故事(2)(1 / 2)

“一來二去不是,同學們看出來這位校長太沒用了,可是他既不驕傲,又沒主張,生生的把他攆了,似乎不大好意思。於是大家給他運動了個官立中學的校長。這位饅頭幌子笑著搬了家。這時候,他結了婚,他的夫人是自幼定下的。她家中很有錢,兄弟們中有兩位在西洋留學的。她可是並不認識多少字,所以很看得起她的丈夫。結婚不久,他在校長的椅子上坐不牢了;學校裏發生了風潮,他沒辦法。正在這個時候,他的內兄由西洋回來,得了博士;回來就作了教育部的秘書。老孟一點主意沒有,可也並不著急:倒慌了教育局局長--那時候還不叫教育局;管它叫什麼呢--這玩藝,免老孟的職簡直是和教育部秘書開火;不免職吧,事情辦不下去。局長想出條好道,去請示部秘書好了。秘書新由外國回來,還沒完全把西洋忘掉,‘局長看著辦吧。不過,派他去考查教育也好。’局長鞠躬而退;不幾天,老孟換了西裝,由饅頭改成了麵包。臨走的時候,他的內兄囑咐他:不必調查教育,安心的念二年書倒是好辦法,我可以給你辦官費。再來碗熱的……

“二年無話,趕老孟回到國來,博士內兄已是大學校長。校長把他安置在曆史係,教授。孟教授還是不驕傲,老實不客氣的告訴係主任:東洋史,他不熟;西洋史,他知道一點;中國史,他沒念過。係主任給了他兩門最容易的功課,老孟還是教不了。到了學年終,係主任該從新選過--那時候的主任是由教授們選舉的--大家一商議,校長的妹夫既是教不了任何功課,頂好是作主任;主任隻須教一門功課就行了。老孟作了係主任,一點也不驕傲,可是挺喜歡自己能少教一門功課,笑著向大家說:我就是得少教功課。好像他一點別的毛病沒有,而最適宜當主任似的。有一回我到他家裏吃飯,孟夫人指著臉子說他:‘我哥哥也溜過學,你也溜過學,怎麼哥哥會作大校長,你怎就不會?’老孟低著頭對自己笑了一下:‘哼,我作主任合適!’我差點沒別死,我不敢笑出來。

“後來,他的內兄校長升了部長,他作了編譯局局長。叫他作司長吧,他看不懂公事;叫他作秘書吧,他不會寫;叫他作編輯委員會,他不會編也不會譯,況且職位也太低。他天生來的該作局長,既不須編,也無須譯,又不用天天辦公。‘哼,我就是作局長合適!’這家夥仿佛很有自知之明似的。可是,我倆是不錯的朋友,我不能說我佩服他,也不能說討厭他。他幾乎是一種靈感,一種哲理的化身。每逢當他升官,或是我自己在事業上失敗,我必找他去談一談。他使我對於成功或失敗都感覺到淡漠,使我心中平靜。由他身上,我明白了我們的時代--沒辦法就是辦法的時代。一個人無須為他的時代著急,也無須為個人著急,他隻須天真的沒辦法,自然會在波浪上浮著,而相信:‘哼,我浮著最合適。’這並不是我的生命哲學,不過是由老孟看出來這麼點道理,這個道理使我每逢遇到失敗而不去著急。再來碗茶!”

他喝著茶,我問了句:“這個人沒什麼壞心眼?”

“沒有,壞心眼多少需要一些聰明;茶不錯,越燜越香!”宋伯公看著手裏的茶碗。“在這個年月,凡要成功的必須掏壞;現在的經濟製度是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的製度。掏了壞,成了功;可不見就站得住。三搖兩擺,還得栽下來;沒有保險的事兒。我說老孟是一種靈感,我的意思就是他有種天才,或是直覺,他無須用壞心眼而能在波浪上浮著,而且浮得很長久。認識了他便認識了保身之道。他沒計劃,沒誌願,他隻覺得合適,誰也沒法子治他。成功的會再失敗;老孟隻有成功,無為而治。”

“可是他有位好內兄?”我問了一句。

“一點不錯;可是你有那麼位內兄,或我有那麼位內兄,照樣的失敗。你,我,不會覺得什麼都正合適。不太自傲,便太自賤;不是想露一手兒,便是想故意的藏起一招兒,這便必出毛病。人家老孟自然,糊塗得像條駱駝,可是老那麼魁梧壯實,一聲不出,能在沙漠裏慢慢溜達一個星期!他不去找縫子鑽,社會上自然給他預備好縫子,要不怎麼他老預備著發笑呢。他覺得合適。你看,現在人家是秘書長;作秘書得有本事,他沒有;作總長也得有本事,而且不願用個有本事的秘書長;老孟正合適。他見客,他作代表,他沒意見,他沒的可泄露,他老笑著,他有四棱腦袋,種種樣樣他都合適。沒人看得起他,因而也沒人忌恨他;沒人敢不尊敬他,因為他作什麼都合適,而且越作地位越高。學問,誌願,天才,性格,都足以限製個人事業的發展,老孟都沒有。要得著一切的須先失去一切,就是老孟。這個人的前途不可限量。我看將來的總統是給他預備著的。你愛信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