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距此不遠的安陽城中金素梅的心卻始終無法平靜下來,幾十年的苦心經營終於要見分曉了,雖然她平日裏將自己保護在厚厚的偽裝之下,但當此之時卻再也抑製不住心中的那份狂喜了。
她忽然想起多年之前的親王府中張燈結彩,侍女們穿著漂亮的衣服,滿臉堆笑地穿行於前廳與中堂之間的回廊中,手中端著果品蜜餞,在中堂後麵的涼亭上,額娘吻著她的額頭。她穿著一身小巧的旗袍,在額娘幫她穿鞋的時候淘氣地撥弄著額娘頭上的金釵。
後堂的堂會中正在唱著《白蛇傳》中的經典劇目,這是她最喜歡的劇目,每逢堂會的時候她必會點這個劇目,每每這個劇目開始的時候,還是孩子的她便會全神貫注地盯著眼前的舞台,台上戲子的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抬足都讓她久久難忘,她尤其對台上扮演許仙的女演員情有獨鍾。而今天那女演員的嗓子似乎格外好,氣口全走在板上,如天籟之音。聽到此處她連忙推開額娘向後堂跑去,幾個侍女焦急地跟在她身後,唯恐稍有差錯。
她跑到後堂尋了一個靠前的座位盯著眼前的這場戲。這戲班是從廣德樓中請來的,一曲結束後,按照規矩煙花齊放,她仰起頭望著夜空中燦爛的煙花,宛若在夢境中一般。隻是今天的煙花好像放得時間格外地長,長到天上已經沒了煙花,耳邊依舊能聽到燃放的聲音。身邊所有的人都驚慌失措起來,他們都向門口的方向望去,隻有她依舊傻傻地盯著黑漆漆的天空等待著會在那夜空中忽然出現一個巨大的煙花。
可是她等來的卻隻是被額娘抱起,急匆匆地跑回房間中。之後的一切在她的記憶深處已經模糊了,某些痛苦的記憶人總是能下意識地將其忘記,忘不掉的便是那耳邊狂亂的槍炮聲,長著白色皮膚藍色眼睛的強盜猙獰的微笑,被侮辱的侍女的驚叫、狂奔、淒厲的哭聲,那衝天的火光,還有額娘將匕首刺入胸口淌在她身上的血跡。
金素梅搖了搖頭,不敢繼續想下去了,她的眼眶已經不知不覺地盈滿了淚水,稍一顫抖淚水便會奪眶而出。有時候記憶就是這麼奇怪,你越是想記住的東西往往越容易忘記,而那些一輩子也不願回憶的創傷卻記得格外清楚。她記得阿瑪將她抱到眼前輕輕地撫摸著她的笑臉說道:“兒啊,你已經不再是一個小女孩了,你要為母親報仇。”
金素梅對父親的話似懂非懂,卻堅定地點了點頭。阿瑪對她的表現很滿意,輕輕地在她的臉上吻了一下,阿瑪的胡子有些紮人,但她卻覺得格外溫柔。然後阿瑪將她帶到一個太監麵前說道:“帶走吧!”
“王爺,您可要想清楚啊,這可是一件極為冒險的事情,如果出現任何紕漏的話小格格的命可就沒了!”老太監頗為惋惜地說道。
阿瑪握著金素梅的小手說道:“她是愛新覺羅的子孫,能為大清而死該是她的榮耀了!”
年幼的金素梅雖然對兩個大人的對話並不明白,但這個“死”她卻在幾天前看過太多次了,她哭鬧著說道:“阿瑪,阿瑪,我不要死,我不要離開阿瑪!”
誰知她的話一出口,阿瑪猛然將她的手甩到一旁說道:“帶走!”
老太監低下頭瞥了一眼阿瑪,低著頭對她說:“和碩格格跟老奴走吧!”(清朝自順治帝起,親王之女,稱為“和碩格格”,漢名為“郡主”下麵還有“多羅格格”等,此處不詳加介紹。)說著老太監拉著她便向外走,她哭鬧著死活不肯離去,阿瑪見狀走上前去掏出一把寒光逼人的匕首抵在她的胸口,此時她忽然意識到從前那個和善慈祥的阿瑪已經不在了,她停住了哭鬧被老太監拉著向外走,剛走出幾步阿瑪忽然厲聲道:“等等!”
她以為阿瑪改變了初衷,誰知阿瑪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她身邊,從懷裏掏出一塊玉佩塞進她的懷裏,然後輕輕地拍了她兩下:“不管多長時間,你始終要記住自己是愛新覺羅的子孫。”說完阿瑪拔出那把匕首插進了自己的胸口,含淚說道:“兒啊,這世上你再也沒有任何親人了,所以你不用有任何牽掛了。”
金素梅撲在已經氣絕的阿瑪身上哭了好久之後,才木然地被老太監帶走了,之後所發生的一切對於她來說簡直是一場噩夢,不堪回首的噩夢。
金素梅狠狠地咬著嘴唇,手指緊緊抓住眼前的一個茶杯,似乎要將其捏碎一般。正在這時,門外忽然傳來了一陣輕微的敲門聲,金素梅長出一口氣,輕輕擦掉眼角的淚痕說道:“進來吧!”
羅秀推開門從外麵走了進來,手中拿著一張紙條說:“金先生,棋已經活了!”
“哦!”金素梅長歎了一口氣,這早已經在她的意料之中了,隻是時間的問題。
“金先生,您不舒服嗎?”羅秀見金素梅眼睛有些紅於是問道。
“羅秀,這些年來你有沒有想過當初我為什麼要救你?”這些年來羅秀始終想不明白的也正是這個問題,在此之前羅秀隻是劇場中一個小小的戲子,才不驚人,貌不壓眾,卻不知為何頗受金素梅的青睞,乃至於重用,並且一直將他帶在身邊。他雖然疑慮重重,卻從不敢多問半句,因此當金素梅今晚忽然說起這件事的時候羅秀立刻怔住了,他搖了搖頭說道:“是金先生看我可憐嗎?”
“嗬嗬!”金素梅拿起桌子上的一個竹簽輕輕挑了挑眼前的蠟燭,雖然那時候白熾燈已經極為普遍,但是金素梅卻一直喜歡這燭光,她總是覺得這燭光中有一雙眼睛在看著她。“還記得當天你們在劇場中所演的劇目嗎?”
“記得,我一輩子也不會忘的,是《白蛇傳》。”羅秀連忙回答道。
隻見金素梅微微笑了笑卻並不說話,沉吟片刻金素梅才低著頭擺了擺手說道:“時候不早了,你也早點兒回去休息吧!”
“哦!”羅秀表情略微有些失望地站起身,忽然他想到了什麼,停住了腳步說道,“金先生,不知您注意到沒有,鬆井那老頭兒這段時間似乎太安靜了!”
“嗬嗬!”金素梅淡淡地笑了笑,“你先回去休息吧!”
羅秀雖然心中有些擔憂鬆井尚元祖孫兩個,但見金素梅如此坦然,想必早已想好了對付他們的辦法,便鞠了個躬推開門離開了。確實,金素梅早已想好對付那對日本狗的辦法了。
“日掩鴻都夕,河低亂箭移。蟲飛明月戶,鵲繞落花枝。蘭襟帳北壑,玉匣鼓文漪。聞有啼鶯處,暗幄曉雲披。”潘俊站在窗前說道,此時馮萬春已經穿上衣服從床上坐起來了。
“好興致啊!”馮萬春是個粗人,根本聽不懂潘俊這詩中的意思,也隻能附庸風雅了。他皺了皺眉頭說道:“昨晚我做了一夜的噩夢,夢見和幾個老家夥在一起!”
“是馮師傅的朋友?”潘俊微笑著問道。
“嗯,算是朋友吧!”馮萬春一麵揉著脖子一麵說道,“不過都死在鬼子槍下了,看來他們是想我老馮了。”
聽到這話潘俊怔住了,他望著馮萬春若無其事地走出房間,腦子裏將事情的前後想了一遍,他不希望出現任何紕漏,更不希望失去任何一個人,任何一個!
草草吃過早飯之後,潘俊、馮萬春、段二娥一行人騎著馬離開了潘家舊宅。臨行前金龍死死地抓住潘俊的手,無論如何也不願放開,最後段二娥實在無奈便答應金龍回來的時候做好吃的給他吃,金龍這才鬆開手目送著他們一行人緩緩離去。
此間距離安陽城並不遠,安陽地處河南河北交界,八大古都之一,自從1899年王懿榮在安陽發現了甲骨文,安陽便更加熱鬧了,各色人等慕名而來。此時安陽卻也淪陷到日本人的手裏了。
潘俊等人快馬加鞭,不一刻便來到安陽城下。安陽城中以偽軍居多,城門處早已有一條長長的等待進城的隊伍了,潘俊等人下了馬排在那些人後邊,段二娥一麵走一麵向四周打量著,隻見眼前這些偽軍頗為鬆散,不像石門那般給人一種嚴陣以待的壓迫感。
三人進入安陽城也比較順利,偽軍隻是象征性地在他們身上搜了搜之後便放他們進入安陽城中。這安陽不愧是古都,這裏的街道、商鋪,無不透著古雅之氣。進入城中之後一行人走進城門不遠處的一個茶館,茶館規模甚小,卻也修建得頗有幾分古風。
走進茶館,潘俊挑了一個靠窗的桌子坐下,段二娥和馮萬春二人坐在潘俊的旁邊。小二見有人來便滿麵紅光地跑過來,一麵擦拭著桌子,一麵與幾個人搭訕:“幾位客官是喝茶,還是打尖?”
“先給我們來一壺茶吧!”潘俊說著掏出票子放在桌子上,小二拿起票子向裏麵喊道:“好茶一壺……”伴隨著這吆喝聲,小二將抹布扛在肩上,雖然是在這樣年月,但這茶館之中尚有人喝茶。
“潘俊哥哥,一會兒我們怎麼辦?”段二娥見潘俊盯著外麵不遠處的城門口說道。
潘俊扭過頭見馮萬春也在看著自己,便道:“段姑娘莫急,一會兒自然會有人來!”潘俊頗為自信地說道,馮萬春與段二娥兩人麵麵相覷,不知這潘俊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麼藥,而此時店小二卻已經端了一壺茶走到他們跟前道:“幾位爺,您要的茶來了!”
說完之後店小二極為熟練地擺上幾個茶碗,然後將那茶倒在茶碗中,隻覺陣陣清香從那茶碗中散發出來。
“西湖龍井!”潘俊幽幽地說道。
“嘿,這位客官一看便知是懂茶的主啊!”店小二見潘俊隻是聞了聞便能說出這茶的名字,不禁讚歎道。
“哪裏!”潘俊謙讓道,“難得在這麼一個小店能喝到雨前龍井啊!”
“這位客官果然是行家啊!”店小二聽潘俊竟然能說得如此詳細不禁更加讚歎,“別看我們這店麵不大,不過這茶卻絕對是上品!”
“什麼是前雨龍井?”段二娥好奇地望著這二人。
“這位姑娘你有所不知,在清明前采製的茶叫明前茶,穀雨前采製的茶叫雨前茶。”店小二趕緊解釋道,“向來就有雨前是上品,明前是珍品的說法。”
“小二哥也是懂茶之人啊!”潘俊酌了一口茶,頓然覺得味道清冽,幽香四溢。
“嘿嘿,我從小便在這茶館跑堂,沒吃過豬肉總是見過豬走嘛!”店小二見潘俊誇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
“小二哥,看你們茶館的生意好像有些蕭條啊!”潘俊將話題岔開說道。
“哎,不瞞您說,我們這茶館雖然不大,但生意卻一直不錯,這幾天不知道日本人又發什麼羊癇風,忽然開始到處抓人了。很多人都不敢上街了,您瞧……”小二指著窗外幾個穿著偽軍服裝的人拉著一條雜毛狗,一麵走一麵在過往的行人身上仔細打量著,不時將行人拉住上下查看一番然後才放行。
“我們進城的時候這些人也並未為難我們啊?”馮萬春不解地說道。
“現在的安陽啊,是有進無出。”店小二一麵提起茶壺給潘俊續了一杯茶一麵說道,“這幾日安陽的旅館都已經住滿了,進來可以,但是卻絕不放人出去!”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馮萬春凝住眉頭問道。
“三四天了吧……”小二說到這裏指著外麵說,“嘿,你們看,出事了吧……”
潘俊等人向窗外望去,隻見不遠處傳來了一陣喧嘩,那幾個偽軍正圍著一輛馬車叫罵。
“你他媽的怎麼駕車的啊?”為首的那個二十幾歲的偽軍破口大罵道,“你要是把老子的神犬撞死,讓你吃不了兜著走!”那車夫早已被嚇得臉色發白了。
這時候從車廂中走下一位穿著西裝戴著金絲眼鏡的瘦瘦的男人,他一出來便滿臉堆笑地掏出煙給為首的偽軍奉上,那偽軍板著臉擺了擺手,他又向另外兩個偽軍奉煙,見他們也不抽這才將煙收起來道:“剛一進城,這馬慌了,不想撞到了您的神犬!”
他扭過頭見那雜毛狗確實躺在地上氣絕而亡,不禁也是出了一頭的汗:“要不我賠您些錢吧!”
“賠錢?”為首的偽軍扯著嗓門說道,“你不知道這是皇軍的神犬啊?賠錢?賠錢它能活過來嗎?”
“要不然我給你再買一條比這狗更好的,您看成嗎?”金絲眼鏡男人掏出手帕擦了擦汗說道。
“那不行,我們都和這狗有感情了,我告訴你它比你都聽話。”為首的偽軍指著地上的那隻已經斷了氣的狗說道。
“那您說怎麼辦啊?”眼鏡男人此時卻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了。
“車扣下,明兒這狗下葬,你得過來披麻戴孝!”為首偽軍一句話讓眼鏡男人一下子整個人都驚住了,倘若給這狗披麻戴孝豈不成了狗兒子?如若不答應必定是難以脫身了。他咬了咬牙說道:“嗯,我聽您的!”
“好,帶足了錢再來給你這狗爹戴孝啊!”為首的偽軍揮了揮手,兩個跟班跳上車大吼道:“下來,下來,都他媽滾下來,這車扣下了!”他們將車上的人都趕了下來。
這金絲眼鏡男青年家境殷實,也曾到日本求學,對日本文化倍加推崇,回國見哪裏都不如日本好,如果不是這父母不能換掉早已然丟棄了,卻沒想到今天在這裏變成了狗兒子。
那金絲眼鏡一家人攙扶著走進了安陽城中,隻見幾個偽軍將死狗丟在街角,幾個人上了車子向這茶館方向而來,轉眼之間那輛馬車已經停在了門口。三個人下了車向茶館走來,一進門便大聲喊道:“小二呢?”
小二嘴裏咒罵一句,笑容像是從臉上冒出來的一樣,他急忙走了過去道:“幾位老總,你們喝什麼茶啊?”
為首的偽軍一麵說一麵在靠近門口的桌子前坐下,向四周打量著最後目光落在潘俊一行人的身上:“小二,你們店裏最近有沒有什麼可疑的陌生人啊?”
“嘿嘿,瞧您說的,我們這開店的每天不都來來往往不少陌生人嗎?至於這可疑的嘛,倒真是沒見到過啊!”店小二嘿嘿笑著說道。
“不會吧!”為首的那偽軍站起身向潘俊幾個人走來,正在此時一個老頭從門裏走了進來,見潘俊幾個人說道:“哎喲,外甥你是什麼時候來這安陽的?”老頭一麵說著一麵走到潘俊麵前抓住他的手說道。
潘俊一愣,見眼前這老人有幾分麵善,於是笑著站起來說道:“剛來一刻!”
“你瞧你們來了也不提前打聲招呼!”老人故作責怪地說道。
馮萬春與段二娥兩人麵麵相覷,不知這老人是真是假。而此時為首的偽軍已經走到潘俊的桌子前麵,他扭過頭對老人說道:“這個人是你親戚?”
“老總,這是我外甥,這個是我外甥媳婦,這個是他家仆人!”老人指著段二娥和馮萬春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