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千裏之遙的荒山野店中,時淼淼不知何時從夢中醒了過來,她在床上輾轉了一個下午,卻不知何時自己也沉沉如夢。醒來的時候早已經夜幕降臨了,兩隻螢火蟲在窗外嬉戲繚繞,猶如一對纏綿悱惻的情侶。她側著身子瞥了一眼睡在自己對麵的潘媛媛,靜謐中能聽到她均勻的呼吸,對於一個中毒之人來說,昨晚上一夜奔襲了百餘裏確實有些為難她了。
時淼淼躡手躡腳地從床上下來穿上鞋,從包裹中抽出一把槍別在腰間。然後扭過頭又向床上望了望,見潘媛媛始終毫無動靜,正欲推門離開,卻停住了。她小心翼翼地走到窗前,將窗子輕輕拉上。這才輕輕走到門口將房門反鎖上,轉身向樓下走去。
此刻樓下的大廳中燈火通明,熙熙攘攘的人穿梭其間,絕大多數人是過往客商,他們常年經商往來於這條小路,自然知道“過了這個村,沒了這個店”的道理,因此不管路途遠近也盡量趕在天黑之前投宿於此,所以這小店生意一直極為興隆。
時淼淼順著那樓梯走到一樓的大廳,今天白天見到的那幾個漢子圍坐在樓梯口左手邊的一張桌子旁,桌子上擺放著幾壇子白酒,滿地的花生、瓜子皮。此時為首的那個大漢光著膀子,胸口處文著一條下山猛虎。那漢子喝得滿臉通紅,酒氣衝天,卻依舊抱著酒壇子不肯放手,一仰脖又是一大口酒。可能是太猛的緣故,這口酒一下子噴了出來。
“哈哈!”他那幾個兄弟不禁大笑起來,其中一個小個子說道:“大哥,看來你真是上了歲數了,不行了吧!”
“去去去!”那漢子顯然擺了擺手說道,“老子在道上混的時候你小子還穿開襠褲呢!”
“哈哈,老大又開始吹牛了!”那小個子不屑地說道。
“你小子還別不信,我問你們,為什麼這麼多人拚命要在晚上趕到這裏來住啊?”那漢子抱著酒壇子大吼著說道。
“這誰不知道啊!不就是為了避開那個鬼鎮嗎?”小個子一條腿踩在椅子上一副慵懶的模樣。
“要不怎麼說你們還嫩著呢!你們這,這,這,這幾個!”那漢子一手掐著筷子挨個兒在兄弟的腦門敲了個遍說道,“誰進去過那鬼鎮?”
幾個人一麵摸著腦門一麵互相望了望,最後將目光聚集在那為首的漢子身上說道:“難不成老大你進去過那鬼鎮?”
“廢話!老子當然進去過了!”他這句話聲音雖然不大,卻引來了周圍幾桌的客人,紛紛向這邊湊過來說道:“你真的進去過那鬼鎮?”
“那是,騙人是四條腿的!”他頗為得意地伸出手做出一個“王八”的手勢說道。
“那鬼鎮是不是真的像傳說的那麼玄乎啊?”更多的人聚集到這張桌子前麵,剛剛那問話者是一個二十三四的小夥子,看樣子也是趕垛子的。為首的那個漢子瞥了一眼那小夥子說道:“玄乎?豈止玄乎啊,那可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啊!”
“啊!”周圍幾個人聞言全部驚愕地張大嘴巴,時淼淼走到櫃台前麵問店小二要了兩個菜,坐在一旁的桌子上側耳傾聽。
“怎麼個吃人不吐骨頭法?”旁邊一個好事的人說道。
“三年前的一個雨夜,我們幾個兄弟也是喝多了酒,閑來無事便想到那個鬼鎮去看個究竟,於是幾個膽大的帶上家夥事便趁著日落之前來到了那鬼鎮外!”為首的漢子說到這裏目光在人群中掃了一圈,確定所有人都被自己吸引住了,接著說道,“我們到鎮口的時候已經日落了,那天晚上……”漢子指了指身後的窗子說道:“和今天晚上差不多,漫天的星星。我們窩在山腰的草棵中向山下的鬼鎮望去,隻見那鬼鎮漆黑一片,青磚大院連個鬼影子也沒有。等了半晌見沒有一點兒動靜,正待我們想要離開的時候,忽然鬼鎮竟然齊刷刷地亮起了燈!”
“一起亮起來的?”一個好奇的看客伸長脖子說道。
“嗯,就是那麼一眨眼的工夫,鎮子裏所有的燈都亮起來了!”為首的漢子說到這裏感到口有些幹,搖了搖抱著的壇子已經空空如也,這時旁邊一個漢子遞給他一碗酒,他一飲而盡接著說道:“不光是那屋子裏的燈,連那門口掛著的大紅燈籠也都亮了起來,而且漸漸地能聽到似乎有人在裏麵小聲地說著話。”
“後來呢?”幾個人起哄道。
“我們哥幾個當時也是給嚇壞了,正欲離去,誰知正在這時,一條火龍出現在我們身後!”那漢子回憶道,“不知道你們聽說過沒有,之前在這附近的山中有個土匪頭子叫小北風,帶著百十來號兄弟占山為王!”
“記得,記得!”人群中一個四十來歲的老跺頭操著一口遼寧口音說道,“據說原來是老北風的部下,三九年老北風病逝之後便來到了這裏!”
說起這老北風,遼河一帶無人不知,此人原名張海天,遼寧海城人,二十出頭當了土匪,逐漸成為遼河一帶著名的土匪頭子。九一八事變後,東北的土匪頭子自然而然分為兩類,一種是依附日本人成了走狗,而更多的土匪頭子則加入到抗日的隊伍之中。張海天帶著手下兩千多號兄弟打出“抗日自衛軍”的旗號,從慣匪變成了抗日遊擊隊。當時,日本駐東北關東軍司令名叫本莊繁,東北麻將中有“北風克莊家”的術語,張海天取綽號“老北風”,大有不屑本莊繁之意。
當時遼河一帶的小股日軍可謂是對他聞“風”喪膽,這小北風便是老北風的得力手下。
“對,就是這個小北風,他據此為匪卻隻和小日本作對,當天晚上來的那百十來號人的隊伍便是這小北風。這數十裏的鬼子對他也頗為忌憚,可見他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啊!當時那支隊伍正是去這鬼鎮!於是我們便隨著那隊伍一同進入到了鬼鎮中!”為首的漢子越說越來勁兒,又是一大碗酒灌入口中接著說道。
“可誰知道我們進入那鎮子之後發現鎮子的街道寬敞,足足可以容得兩輛馬車並行而過,地麵上鋪砌的全部是青磚,而且被掃得幹幹淨淨,小北風他們當時像是在尋找著什麼人!”那漢子擰著眉頭說道。
正在此時,忽然樓上傳來“啪”的一聲瓷器碎裂的聲音,所有人隨著那聲音望去,隻見那個啞女麵色蒼白地站在廚房的出口,手中端著的一個沙鍋落在地上摔得粉碎。掌櫃的放下手中的煙袋麵有歉意地說道:“你們繼續,你們繼續,小孩子毛手毛腳的!”說著掌櫃的走到女孩麵前輕輕推了推女孩向她使了個眼色,女孩這才蹲下身子伸出白嫩的小手撿起碎裂的瓷盤,眼角閃爍出一絲晶瑩的東西,這一切都被坐在一旁的時淼淼盡收眼底。
那為首的漢子接著說道:“小北風讓大家分開尋找,於是這百十來人的隊伍分成了十個組,深入到那些緊鎖的住戶之中。誰知我們剛剛進入到那些青磚大院,所有的燈便一下子全都熄滅了,眼前漆黑一片。接著便是震耳欲聾的槍炮聲,叫喊聲,原本整齊的人群都分散開了,我也感覺身上像是被什麼東西猛推了一把接著就昏死了過去!”
“那後來呢?”
“後來我就蒙蒙矓矓地感覺好像有人在身邊走動,但是身上像是被麻痹了一樣毫無力氣。等我勉強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遠近都是屍體,身邊的人一個個都變成了血葫蘆,有些屍體的肉都沒了,隻剩下白骨了。隱隱約約還能看見不遠處有白色的像是鬼一樣的東西在晃著,我強撐著身子沿著山腳的草叢爬到了路上,然後連滾帶爬地離開了那個鬼鎮!”那為首的漢子說到這裏語氣中已經少了幾分炫耀,更多的卻是一種悲愴。
“那小北風呢?”
漢子搖了搖頭說道:“那之後小北風就再無音訊了!”
“難不成那百十來號人全都死在了鬼鎮嗎?”另外一個漢子插科打諢般地說道,為首的漢子瞥了一眼那人一句話也沒說,從旁邊拎起一個酒壇子仰著脖子“咕咚咕咚”地喝了個精光。
“我聽來的就和你說的不一樣。”那漢子不屑一顧地說道,“據說是那小北風根本是和兄弟的女人有染,被人酒後下毒毒死了!”
那漢子話音剛落,隻見一個酒壇子猛然向他砸來,漢子剛剛說得揚揚得意,分明沒有注意到這突如其來的一擊,那酒壇子不偏不倚正砸在他的腦袋上,隻聽“啪”的一聲,那酒壇子應聲而裂,那漢子被砸了一個趔趄,鮮血順著腦門淌下來。隻見那為首的漢子一腳踩著椅子,一隻手指著那個人大聲喝道:“操你媽,飯可以亂吃,話別給老子亂說!”
剛才那得意揚揚的漢子見眼前這漢子似是真的怒了,伸出手指了指為首的漢子捂著腦袋退到了後麵。那為首的漢子哼了一聲坐回到凳子上說道:“還有誰不信?有不怕死的老子今晚就帶著你們去瞧瞧!”他環顧了一下四周見周圍的人都低下頭於是微微笑了笑說道:“全他媽是窩囊廢!”
“我去!”忽然一個女子的聲音從隔壁的那張桌子傳過來,這些人都扭過頭向那聲音的方向望去,隻見時淼淼將水杯放下說道,“剛剛聽這位兄弟說得這般熱鬧,我倒是想去見識見識那鬼鎮真的有你說的這般離奇嗎?”
為首的漢子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撥開周圍的人走到時淼淼的桌子前麵,把住桌子坐在她麵前的凳子上,醉眼惺忪地打量著眼前這個女子,又扭過頭對那群漢子說道:“你們這群老爺們還不如一個娘們膽量大!”
這話一出口著實刺激了這群漢子的自尊心,幾個漢子紛紛響應,然而更多的人還是唯恐去了真的會送掉性命。為首的漢子站起身說道:“好,那老子今天就舍命陪君子!”
話說這群人連時淼淼在內一共七個人,他們騎著馬風塵仆仆地離開客棧,在他們之後不久另外一匹馬也從院子內牽出,那個人站在客棧門口向客棧之上打量了一番,他總覺得似乎有人在此處暗中窺伺著自己,停了片刻見沒有人,這才騎上馬也向鬼鎮的方向飛奔而去。
這絕對是一個不平凡的夜晚,世間之事往往就是如此的巧合,很多事情都幾乎在同一時刻發生的,就在時淼淼等人騎著快馬離開客棧的時候,遠在北平城中的鬆井尚元也坐進了一輛黑色的轎車之中。
這半個月以來,鬆井尚元老了不少,鬆井赤木是他唯一的孫子,自從得知鬆井赤木在安陽遇難之後鬆井尚元便一下子消沉了下去,胡子一夜之間全白了。如果不是今晚他接到了那個人的來信是絕不會出門的。坐在車裏,鬆井尚元點上一根煙然後對那司機說道:“去炮局監獄!”
“哈衣!”那個日本司機開著車緩緩向北平城東的炮局監獄的方向駛去,夜幕之下鬆井尚元始終盯著窗外靜謐的北平城,最近東南亞戰場上頻頻傳來戰局失利的消息,同為同一戰線的德國也已經大勢已去,恐怕日本也支撐不了太久了。現在即便是在國內,反戰情緒也異常激烈,這場戰爭還能持續多久,誰也不知道,鬆井尚元偶爾會冒出放棄的想法,自從鬆井赤木死去之後他的這種情緒日盛。而唯一讓他繼續支撐的便是關於驅蟲師的秘密,如果真如傳說中的一般,也許真的可以改變戰局。
轎車停在炮局監獄門口,司機掏出通行證,接著守門的士兵將柵欄移開之後車子緩緩駛入這所監獄,鬆井尚元穿著一身和服小心地從車子中走下來,幾個日本兵早已經迎了上來,但鬆井尚元一直低著頭,對身邊的人毫不在意,徑直向那座塔樓走去。
日本兵會意地在前麵帶路,鬆井尚元沿著台階一直向下走到那兩個用混凝土澆築而成的建築前麵方才停住腳步,那些日本兵自覺地退到後麵,鬆井尚元這才從懷裏掏出一串鑰匙,從中拿出最大的那個,插進鑰匙孔中,隻聽一聲輕微的哢嚓聲,門鎖應聲而開。鬆井尚元推開那扇厚重的生滿了銅鏽的大門。
大門推開內中完全不像是一間牢房,更像是一個小小的地下公寓,一張金絲楠木方桌,桌子後麵是一個同樣為楠木製成的書架,書架上擺滿了各種經史典籍,中文、日文皆有。在那一旁是一張大床,床上坐著一個人。
鬆井尚元將鐵門隨手關上站直了深深鞠了一躬說道:“閣下はどう?”(閣下有何吩咐?)
“鬆井君!”一句字正腔圓的漢語傳進鬆井尚元的耳朵,他身體微微一顫,此前十餘年鬆井尚元一直與這人用日語交流,卻從不知此人竟然能說出如此流利的漢語。
“詫異嗎?”那個人始終背對著自己,卻像是能洞悉鬆井尚元的思想一般。
“是的,我一直以為先生不會說支那語!”鬆井尚元恭敬地說道。
“嗬嗬。”那個人冷冷地笑了笑說道,“恐怕讓你更驚訝的事情還在後麵呢!”
鬆井尚元並未回答,過了片刻那人說道:“鬆井君,一切都準備好了嗎?”
“是的,按照先生的吩咐一切都準備妥當!”鬆井尚元極為恭敬地說道,“一切都在按照您的計劃進行著,他們現在都前往新疆了!”
“嗯!”那個人點了點頭說道,“如此最好,鬆井君桌子上有一個信封,接下來你所要做的事情都寫在上麵!”
鬆井尚元向前走了兩步,果然在那桌子上平放著一個信封,他雙手將信封揣在懷裏猶豫了一下想說什麼,最後還是咽了回去。
“鬆井君,你現在是不是在猜測我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那老者雖然並未回頭卻更像是將鬆井尚元這一舉一動看得清清楚楚。
“先生,恕我直言,一直以來在我心中就有兩個疑問,一來是您對驅蟲師各個家族如數家珍,這一點不要說日本人即便是驅蟲師家族的人也未必能做到。第二,便是金素梅金先生,她去日本的時間並不長,卻破格重用,我一直懷疑在金素梅的背後有一個人在暗中幫她,那個暗中幫她的人應該就是先生您吧?”
“鬆井君,這些事情知道得太多對於你來說弊大於利,該讓你知道的時候你自然便知道了!”那老者有些不耐煩地說道,“你走吧,我想休息了!”
鬆井尚元畢竟是火係驅蟲師的君子,脾氣火暴異常,不過卻始終強忍著心中的怒火,鞠了一躬之後扭過頭走了出去,旋即將門重重地鎖上,早有一個日本士兵守在了門口。鬆井尚元並沒有立刻離開而是來到了警務室。
那日本軍官見鬆井尚元臉色凝重如水心知不妙,一直唯唯諾諾地低著頭站在他前麵。過了片刻鬆井尚元才眯著眼睛說道:“你們可知通敵要受到什麼懲處?”
“知道!”幾個日本軍官立直了身子異口同聲道。
“那就好!”鬆井尚元緊緊抓起旁邊的茶,豁地將那杯子摔到地上,杯子“啪”的一聲裂成無數的碎片,幾個日本軍官都被嚇得身體微微一顫,卻並不敢多言,“那個監獄除了我之外還有別的人進去過嗎?”
“沒有!”幾個日本軍官又是驚人一致地說道。鬆井尚元掃視了一眼眼前這幾個日本軍官,見他們似乎並沒有說謊,而且那把鎖也是特別訂製的,極難仿造。可是那個被關在這樣一個水泥混凝土監獄中的人是如何如此詳細了解外麵的事情呢?難道真如中國古代的諸葛孔明一般未出茅廬已定三分天下?鬆井尚元向來是個自負的人,認為自己做不到的別人也不可能做到。忽然他想起了一件事,三年前的一個夜晚他忽然接到了華北日軍總司令的電話,電話的內容是一條蒸發密令。
他清楚地記得那是華北日軍總司令用過的最為嚴厲的措辭,“立刻,必須,絕密”。而最後又加上一句,即便是鬆井尚元也不準審問那些人。可是與這些嚴厲措辭極不相符的是,這蒸發密令的對象並非什麼大人物,恰恰相反隻是幾個掏下水道的工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