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有過的好事(1 / 3)

讀名人自傳,最容易發生的感慨,就是人家運氣怎麼那麼好,老是碰上好事,至於才智上的差距,倒容易被忽視。錢穆先生由私塾轉中學,僅憑一篇作文,就可以連跳兩級。胡適就更是好運氣,一篇作文,讓他接連躥升了四級。這種好事,對於現在的人們,連做夢都不要想,也想不出。然而,且慢嫉妒,更好的事還在後麵。胡適參加清華留美生資格考試,第一場國文,作文題目是“論無規矩無以成方圓”。老兄一時性起,在考場上考證起“規”和“矩”的起源來,將一個帶有道德性的論述題,做成了考據文章。即使不是今天的語文老師,碰上個按規矩來的考官,恐怕也會判他跑題,就算開恩不給零分,成績無論如何也好不了。可是,奇跡出現了,那場考試的判卷人恰巧是個跟胡適有同好的考據癖,閱卷之後大喜過望,提筆給了胡適100分。考慮到另外幾門胡適考得很水,而且最後錄取的名次也很靠後,所以說,實際上這篇跑題的作文,把胡適先生送到了美國(如果他按規矩做,不跑題,估計十有八九不會得這麼高的分)。如果胡適去不了美國,自然就不可能變成新文化運動的主將,談不出杜威的試驗主義,什麼《中國哲學史大綱》、《白話文學史》、《嚐試集》以及紅學研究、《水經注》研究等,就都沒了,那麼以後“現代孔子”的稱號也許就得給別個了。

當然,錢穆的運氣沒有胡適那麼好,至少在中學畢業以後的時光裏,遠不及胡適那麼光芒四射,不僅沒有機會出去留洋鍍金,甚至連國內的大學門也沒進,隻在幾個中學做做孩子王。不過,在錢穆寫的幾本書出版之後,好事情也來了。沒有大學文憑的他,居然進了燕京大學做教授。不懂洋文的錢穆,在這個洋文天下的教會大學,居然還挑三揀四,批評學校的S樓M樓之類不夠中國化,所有發下的洋文通告,一律置之不理。結果呢,學校當局還真就改了,S樓變斯樓,M樓變了穆樓。之後錢穆如日中天,成了大牌教授,先後在清華、北大、西南聯大等中國最著名的大學任教,受到當時的國家領導人的賞識和禮遇,接二連三地被請去給高官們授課。授課時每逢開飯,蔣介石得親自查看是否好吃。

錢穆和胡適的好事,都屬於曾經有過的好事,基本上無法複製了。如果放在今天,像錢穆和胡適這樣的人,即使不被我們規矩的老師打入冷宮,貶為差生,十有八九也冒不出頭來。有誰能或者敢因為欣賞一篇跑了題的作文中的學問,而給他滿分呢?又有哪個大學能聘一個僅僅上過中學、又沒有在海外求學經曆的人當教授呢(沒有學曆的陳寅恪,畢竟有這種經曆)?從清末辦新學以來,我們的教育雖然經曆了曲折,但畢竟越來越像模像樣了。現在連國內三流的大學,都充斥了博士,甚至是海歸的博士,但是,我們再也沒有了錢穆,沒有了胡適,甚至不可能培養出哪怕有點像錢穆和胡適這樣的人。錢學森先生一生做過很多光鮮的事,也做過一些不那麼光鮮的事,但是,他最近說的一句話,卻是至理名言:我們沒有提供給人們一個可以培養出創造性人才的教育。

一個成天呼喚大師的時代,一個時時將大師毀滅在萌芽裏的時代,居然是同一個時代!後現代的荒誕,就是這麼在我們這個其實還沒有真正進入現代的社會裏產生的。

大學考試對對子

1932年,報考清華的學生,在國文考試的時候,發現碰上了一道怪題:對對子。出了上聯,要求對下聯,上聯是“孫行者”。此題難倒了絕大多數考生,隻有三個人據說對上了,他們對的是“胡適之”,其中有一個是後來著名的曆史學家張政烺。不過由於在清華考試之前,北大已經發榜,所以張先生沒有去清華。怪題的製造者是陳寅恪,當時的人們都認為“孫行者”的標準答案就是“胡適之”,而且是陳寅恪有意為之,目的就是調侃一下胡適。可是,後來張政烺先生說,他答得其實不對,標準答案應該是“祖衝之”。“胡適之”的“胡”字,跟“孫行者”的“孫”字平仄不協(都是平聲)。

事情發生的時候,中國的中小學教育,已經由政府明令,推行白話文達十年之久,盡管社會上堅持用文言文寫作者依然不乏其人,但作為整體的教育體製而言,白話文已經牢牢占據了統治地位。所以,陳寅恪此舉,在當時引起了考生和輿論的大嘩。批評的矛頭,大多是說陳是在開倒車。因為對對子是舊式私塾的功課,而新教育沒有這個內容。由於當時學界的複古思潮正在興起,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國民政府的支持,怪題事件的製造者,恰好又是一個新傳統主義的中堅,因此,當時的左翼文化人,對此反應更加強烈。

不過,有意思的是,事情過後,別的考試都被大家淡忘了,唯獨陳寅恪出的這個對子,卻久久地留在人們的記憶裏。甚至一直到解放後,知識界仍然在傳這個事情,對上了對子的張政烺先生,在人們的傳說中,很是具有正麵的意義。在今天看來,實際上,對對子事件所碰到的,恰是以白話文為主體的中國語文教育的阿喀琉斯之踵。

傳統上,漢語寫作是要求音韻上有節奏的,就是說,文字讀起來要有鏗鏘的感覺,起伏的節律,因此要講究平仄,詩歌如此,文章也如此,即使是散文,也要琅琅上口。同時,音韻上的講究,是與文字的意蘊和色彩結合在一起的,也就是說,文字不僅需要表達意義,而且還要有字與詞本身含義的組合所傳遞出來的色彩,為意義生色。隻有這樣的文字,才算是好文字。八股文固然不好,但它的不好,主要是受了其代聖賢立言的政治和道德負擔的拖累,僅僅就文字技巧而言,其實並沒有什麼不好的,至少,在漢語的文字寫作技巧訓練方麵,它是符合漢語自身規律的。從這個意義上說,私塾教育對對子的訓練,固然是為了日後八股文的寫作,但對於學生掌握和理解漢語,其實倒也是必要的。許多近代的名人,包括著名的學者,在他們回憶往事的時候,往往對自己善於對對子的“事跡”津津樂道。雖然說,中國古代也有白話文,但古代的白話文是同古代的文言文相聯係的,是文言文的俗化,嚴格說不能用現代漢語語法規範。實際上,新文化運動諸健將提倡的白話文,從某種意義上可以算做一種新的語文,它是同西式語言相聯係的,必須符合主、謂、賓,定、補、狀的西式語法結構,其最後的歸宿,就是漢字的羅馬化。而當時的白話文主導的語文教育,基本上是後一種現代白話的一統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