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生活遭變,我搬回北京。因為伯母搬到望京居住,我也在那兒買了房。整個裝修,伯母給了建議,因此,我臥室裏的衛生間有麵大鏡子、客廳有個大書櫃,跟她家一樣。
時不時去她家或帶她去餐館,她講究吃,對電影和偵探小說更是精通,經常忘了她是年過八十的老人。她一度擔心兒子有憂鬱症,不能再寫作了,經常在電話裏對我說,他吃藥效果也不大,問我有什麼辦法。
我與她無所不談,慢慢知道,她父親是銀行家,家裏有中西廚子,小時去過歐洲、美國,後來回到天津,又隨父親移到上海。如同所有的熱血青年,她不顧父母反對,去參加新四軍,在路上被日本憲兵抓了。父親領她出來,要她改“邪”歸正。她不聽,仍要革命。她的故事非常吸引我。實話講,我與親生母親也未達到與她交談的程度。我寫《上海之死》時,女主人公在舞台開始的造型,背對觀眾,開始說話,然後轉過臉來,是她給我講的當年看的一出話劇。於是我沿用。孤島時上海日本憲兵部裏的情況也是她告訴的。
寫這文章的前半個月,我去北京東郊殯儀館參加她的告別會。四年前我母親去世時,我在小區超市遇見她。她拉著我的手,安慰我。那時她買菜做飯,給遠方的女兒寫信,給兒子校稿,每晚看一部DVD電影,身體健朗。誰想那一年後就病了,三年間一直治病。最後兩次去醫院看她,她都無法說話,眼角流出淚水。我走出病房就哭了。因為我知道我將失去她。
在與她的遺體告別時,我在想,北京冬天嚴酷無情,可這些年,尤其是在二十年前,我孤苦無依時,她代表母親,也代表北京,溫暖著我的心。
如今,沒有她的北京,寒冷異常。我隻得不斷地回到過去才能度過:伯母推開四合院的大門,興衝衝地說,“虹影,你看我給你買了一條鯉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