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夷清搭建的陣法確實精妙,這座水下的城市,居然也能在落日時分看見漫天的晚霞。
紅日從視線盡頭消失,跌落在青山巨大的虛影之後,葉酌在他身邊坐下來,輕聲問:“但你這麼做,你覺得廣玉難道會很開心嗎?”
“活人才能告訴我他開不開心。”
師夷清注視著層層疊疊的金黃色鉤雲,一般而言,這種雲是下雨的先兆,而且雲層密集,是看不見太陽落山的,但是這一方小世界裏所有的天氣變換都由他一手操控,於是他揮退了雲霞光,怔怔看著太陽落下的地方。
如同注視著一個注定隕落的傳奇。
“如果他活著,他可以甩我耳光,或者打我一頓,來告訴我他不開心,但他死了,那誰知道他開不開心。”
葉酌笑:“廣玉那麼溫和的人,應該不會打弟子吧?”
“會啊。”師夷清躺下來:“他特別生氣的時候,會用琴砸我的腦袋。”
“如果我這一次成功了,我絕對會被他砸的滿地亂爬。”
回光返照也是有時限的,生命力一點一點的從師夷清身上散去,他睜著一雙眸子,一眨不眨的望著天空,眼角帶了點淺笑,他忽然問:“仙君,你最擅長玩樂,你聽過最好聽的琴,是什麼琴?”
葉酌想了想:“我不擅長樂器,鑒賞能力一般,硬要說的話,章江上聽過一個歌女的琵琶,是最好聽的。”
師夷清道:“如果你有幸聽過元君彈琴,即使你根本不懂樂器,也會覺著他彈的,就是最好的。”
他雖然在和葉酌搭著話,但目光並不看他,也不順著他的話說,很顯然,他隻是需要一個聽眾,即使這個聽眾剛剛將劍捅入他的胸膛,也不是那麼重要了。
“元君很喜歡彈琴,他的曲譜放了一整書房,我剛剛學樂理的時候,常常去書房隨便翻譜子,讓他彈給我聽,他素來有求必應。隻有一次,我特別喜歡某個譜子,喜歡到還沒聽過曲子,單單看譜,就喜歡的那種,但他拒絕了我。”
“那首曲子,叫九轉升天抄,就是屠江川的那一首。元君說,‘琴音陶冶心性,這曲卻是殺伐之音,有違琴的本性,沒什麼好聽的’”
“但很奇怪的是,我在夢裏時常夢見他彈琴,雖然他不說話,但我知道,他彈的就是九轉升天抄。那琴聲,當真是烈烈如刀,每一個音,都裹挾著厚重的殺伐之氣,光聽著那聲音,就有馬上升天的感覺,不過,我一點也不怕。”
“因為雖然琴音很嚇人,但我總覺著嚇人背後,藏著點什麼更深的東西,又柔軟又溫和。就像元君本人一樣,他再怎麼發脾氣,我還是能從他身上找到那種東西,所以我從來不怕他。”
“我想了好多年,都不知道那背後的東西到底是什麼,結果今天被你捅了一劍……”他低頭看了看漏風的胸口:“我卻忽然知道了。”
那是,慈悲啊。
他顯然走到了生命的盡頭,瞳孔逐漸渙散,栗色的眸子裏倒映出斑斕的霞色,過了好一會兒,才呢喃一般的說:“我好想聽元君彈一次,九轉升天抄啊……”
於是鳳口關上,驟然響起了極凜冽的琴音。
江川如今是一座死城,寂然無聲,唯有這琴聲在空中回旋,十指如挾黃鍾大呂,聲聲激越,錯雜璆然,一時之間,宛若江河倒傾,時間回流。師夷清緩緩睜開雙眼,似乎在鳳口關上捕捉到了一個虛影,虛影儒士高冠,膝上張琴,嘴角擒著一絲淺笑,正與他隔著五千年的時光和一座空蕩蕩的城池遙遙相望。
他甚至能隱約想象出虛影的表情,那該是責備的,無奈的,甚至是……慈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