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該記錄一些什麼。若看小說記錄讓人保持清醒。寫作中的小說人物混雜交錯又各自孤立,是它在使我亢奮和虛弱著嗎,仿佛要發出光來。睡眠和食物被抑製,再次回複到二十五歲左右的體重。我的時間不夠用。
跟著書中的人物開始去旅行,沒有考慮好彼此的時間層次。平行,交叉,或者時斷時續。重要的是,我們已一起出發。這本書,最先得到的是它的結構,其次是意象。書中細節如同電影鏡頭,一幕幕在暗中浮現。仿佛它們曾在記憶中發生。我對編撰故事或塑造人物,並沒有試圖用力的興趣。對我而言,它們一般隻是“工具”。隻為有所“表達”而服務。
這種方式也許更接近散文或詩歌創作。而小說令人入迷之處,是可以塑造和建立一個自我封閉而又無限延伸的世界。一個新的世界。不存在的世界。(強烈的迷人之處如同無可替代的**蓬勃。)能夠因此長時間單一而沉溺地去做這件事。持續深入,持續完成。這是喜歡的工作模式。
寫一本書,如同畫一枝牡丹,塑造一隻瓷器,織一匹錦。個體的存在轉瞬即逝,不過白駒過隙。物質有時長久於人的生命,能夠滴水穿石。在世間脆弱的分崩離析中,物質標本得以穩定的方式流轉。肉身找到可能,以心靈的跋涉作為渡船,劃過世間茫茫長河。(以此創作應隻是生命用以度過的方式。它並非一個目標。)
把字寫完,這是當下在做的事情。持續中的時時刻刻。在房間裏獨自工作,從日到夜,從夜到日。那又如何。這份工作當然需要充沛的體力,需要健壯,但有時隻感覺到一種微弱的堅韌。如同瓦斯用盡前異常透亮幽藍的火苗。提醒自己,盡量專注地承擔起工作,及時去照顧和愛護重要的人。學會不在意瑣碎的事情、瑣碎的結論。希望時間淬煉出一種充分的純度,與之共進。
“生是為死亡而做的一種準備,一種訓練。”如果把生命認知為用以完成任務的工具和手段,那麼這個顛覆性的覺知,將會使人對世上一切事物的重要性,進行全新的理解和排序。
今日失眠到淩晨四點。失眠讓人看到自己的病態,如同《小團圓》結尾處提到的泡在藥水中的怪獸,本以為已更新換代,此刻卻又原形畢露。失眠帶來的窘迫,把人驅趕至記憶邊緣。在白日,人盡力卸去自我的負擔,以工作娛樂交際行動作為種種麻醉劑,得到身心幹淨堅硬的錯覺。失眠令人汙濁。如同黏稠的液體滲出,身心浸透顯示出重量。自我此刻頑劣地跳脫出來,發出試探。一旦被激發,便麵對與之爭鬥。你來我往。這艱難的抵擋。
想到的問題是,曾經那麼多的人,喜歡過,被喜歡過,愛過,被愛過,告終之後,他們的行為和語言如潮水退卻,在肉身表麵沒有留下一絲痕跡。隻有彼此相遇和相處的時刻所累疊起來的意識和記憶,如同空曠山穀一道隱約回音,震蕩在內心深處。我想它們不會消失。它們隻是在等待被吸收。
感情的結果最終是一種理性。是人的天性不具備足夠留戀,還是前進的生活強迫拋卻蛻除下來的舊殼。我們比自己想象的更為無情和客觀。人也是軟弱和孤立的。沒有依傍。哪怕隻是記憶的依傍。記憶的依傍仍是虛空。行為被清除得如此幹淨。時間徒然存餘留戀之心。
記憶結構成身心血肉的一部分。堅固,綿延,直至趨向冷寂。隻有寫作使它蘇醒、凸顯、融解、流動。寫作激活了記憶。記憶則投食於寫作。
這一年冬季,對我而言,意味著靜守、觀察、分辨、收藏。心沉潛於海底,幽暗保留它的秘密。隱約可分辨遠處點點光斑浮顯,小心屏住呼吸觀望。停留於暗中以它為滋養。等待全力躍出於海麵被陽光擊碎的一刻。感覺生長期將從明年春天開始。
在春天到來之前,不免略有些頹唐。封閉式工作,間或睡眠,偶爾與人約見,閱讀,走路,隱匿與消沉,逐日清掃內心空間。在難以言說的一種混沌和清醒之中,度過時日。
有時我覺得時間並非一個孤立的進行式。人類對於時間的定義,隻是出於各自想象和推測。它是一個無限擴展的平麵,還是一條盤旋而上的通道?時間的流動如此深邃難言,我們置身其中,如海水之中的水滴,又如何對自身無法“看見”和“隔離”的存在做出描述。
因為無知無覺,人擁有自由想象。因故,對我而言,時間並非一個孤立的進行式。
我猜測過往隻是失蹤,放置於時間平滑而開放的界麵,打包整理,羅列在某個無法觸及的維度。但即便可以回去,再次伸手取下它們,我也不想走上這條回頭路。更不試圖把它們逐一打開。不糾纏,不黏著,不把玩,不回味。過往的意義在每一刻逝去的當下完成。
如同此刻,寫作之於我,是把記憶逐一打包和擱置的過程。把它們扔入體內悄無聲息的骨血之中。扔入一刻也不停止變動的流水之中。
除了寫作,找不到其他更理性更徹底的整理與清除方式。
喜歡觀察人的手。一雙手背上有青色筋脈微微突顯的手,看起來真是美極了。不論男女。
經常看自己的手,也看所愛著的那些男子和女人的手。他們撫觸過的杯子,用力的方式,把手伸向我試圖聯接。手指的輪廓和肌膚。炎熱的夏季,旅館房間,手指撫摸過背部,識別其中所傳遞的問詢和柔情。默默中幾近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