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春天都會起心動念,想出發坐一趟火車去洛陽看牡丹。但事實上從未成行。也許,在內心保留的這個念頭,最終所向並非牡丹,而是一條幻想中可抵達的道路。我幻想洛陽每年春天盛開的牡丹花,想坐車去觀望它們。但其實可以允許這個願望從未成形。
情愛是一種可訓練可增進的能力。情愛仍是最深沉的幻覺(這也是《春宴》的主題之一)。有時它看起來充滿激進和勇氣,仿佛正被實現和推動,卻不過是趨近深淵的臨身探入。與其說我們渴望得到愛,不如說我們意欲在其中獲取強烈的實踐的感受。
他來探望我。告別之前,在暮色中並肩而坐,看公園裏的少年們打籃球,天色逐漸暗落。走上山坡,他摘下一枝鳶尾遞與我。這紫色花朵適合單獨觀賞。即便熱鬧茁壯地群生,也顯出桀驁不羈。天邊浮出細細的彎月。抽完最後一根煙。
一切終究是會過完的。殘存中沒有餘地。
“夜靜水寒魚不食,滿船空載月明歸。正當夜靜人深時,天地一時澄澄地,且道是什麼?”晚上繼續讀宋人論禪。
早起在花園裏拍下花朵種種。白紫丁香盛放,海棠桃花櫻花玉蘭接近頹敗,鳶尾躥出花苞,月季抽發枝葉。花期有條不紊,秩序井然,一切適宜而合理。秩序是指萬事萬物開始有時,盛衰有時,終結有時,重生有時。這不禁令人安心。
一個夜晚,我告訴自己這樣的難過隻能有一次。
祈禱在內心流出,它們都會成真。上天給出它認為正確的東西,從無錯誤。入睡前那些在黑暗中祈禱的時刻,那些黑暗所顯示的純淨與力量,難以用言語表達,也無法揭示它的深度。它進入身心每一條縫隙,與血肉包裹凝聚。心念與意誌發出光來,仿佛已存在太久一般。
十年前,攜帶一隻超重的行李箱從上海抵達北京。箱子裏有若幹重要的書籍、幾件常穿的衣衫及童年時的舊玩偶。之前有過數次動蕩遷徙,從未想過會在北方生活。我習慣江南的食物,它的梅雨,潮濕,豐盛,四季分明。但命運的洪流自然而然把人攜帶到遠地,如水中漂浮的種子身不由己。在停靠的岸邊生出根,發出芽。開花結果之後,仍把種子撒入水中。
走在旅途中的人,不管置身於何地,隻要卸下行李,暫時落腳,就可視腳下的土地為家。如果離開,出發,此地則再次成為地圖上一個標記。我從不覺得自己固定屬於某處。我是一個沒有“家”的概念的人。其他任何形式的歸屬概念對我而言,亦沒有意義。在我的心中,這個世間終是與我沒有太過密切或深遠的聯係。仿佛一早便知,自己隻是偶然來做客。
因此即便在一塊土壤裏插枝生葉,若有必要,仍會親自動手,把深埋土下的根塊逐一挖起。所謂的落葉歸根,我從不相信,也不會遵循。人可以死在任何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這是命運的孤獨和剛硬所在。
一座不適宜步行的城市,也同時意味著它不適合居住。川流不息的環路。耳膜震動汽車穿梭的聲浪,空氣裏遍布灰塵。在一個機械世界中的碎裂及無法成形。隔膜重重。對抗和服從。走過大風呼嘯的地鐵通道,一邊是乞討和流浪的人,一邊是華麗的廣告,充斥商品、繁榮、時尚、交易、明星、娛樂。
靈與物不平衡的世界。肉身寄身於狹隘縫隙。一號線車廂,陌生人溫熱的發膚,層層氣味彙聚成渾濁而滾燙的河流。人群對著手機無所事事,或緊緊攥住手裏的各式行李。發亮的屏幕裏跳動遊戲和新聞。有人開始入睡。有人拿出了食物。無法言說的處境。各自封鎖的過去和未來。正在呼嘯而過的此刻。
如果相信世界是由類別、主義、口號、觀念組成,那麼這個“世界”與我們之間的關係無疑是虛假而苦痛的。
下午與M見麵。
程序始終一樣。先在固定的咖啡店喝茶,然後去他選擇的餐廳吃飯。雍和宮旁邊這家小小的西餐廳,位置隱蔽,很久沒有來過。認識他已有十年。
他跟我談身體最近的不適,對工作看法的轉換,在做的事情及一些疑問。見麵總是在探討,大半他說我聽,多年不變。等我們彼此老了,還會這樣嗎。我們仿佛正在成為某種意義上真正的朋友。中性,理性,智性,這三點在逐漸變成關係的全部。而這些在相識的最初並不明確。
我看他由之前暴烈不定的男子,變成現在偏向素食略帶厭離之心的人,覺得自己大概也是在這樣地變化。仿佛是彼此的鏡子。
二十多歲時的戀人或朋友,大多年齡相當,或者比自己還小。過了三十歲之後,和年長許多的人交往深入,有些相差十歲之上。和他們在一起,才覺得交流順暢。
他說,宗教禁忌自殺,自殺要受到懲處。人不能逃避為自己的生命負責,要償還清楚,即便誰都知道逃逸最輕省。人們詢問自己是否有自殺的勇氣,其實是在索要逃逸的勇氣。在一座牢籠裏,很多人都在服刑,你決定逃脫。但你最終能逃到哪裏。逃出去之後,是徹底的自由,還是被抓住後更長久的懲處。圍繞生死問題,重要的立足點仍是我們對於時間的看法。即一件事情的結束是代表終止,還是代表再一次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