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楔子(1 / 3)

二零一八年八月底,貴州。

連天大雨。

楊剪猛然驚醒,發現大巴正在減速,一個不知名的高速服務站正在路邊冷冷地亮著,燈光被雨水打得朦朧,而周圍還是鼾聲一片。

淩晨兩點不到。

睡了四個多小時,睡得手腳冰涼,還沒到開暖風的季節,山區的秋雨卻已能凍人骨頭。楊剪靠上車窗,嗬了口氣,餘光看著那塊白色縮成一個點,被道道水痕的反光磨淨,他又試圖在窗角的漆黑裏尋找一些遠山的輪廓,揉了揉眼皮,還是瞧不出來。

“十分鍾!再往後不停了哈!”司機打開照明,把車內照得雪亮,同時吼了一嗓子。楊剪在車尾能聽到他“嘖嘖”地抽煙,一把車窗搖下,咂嘴聲就被雨淹沒了,滿車人味兒卻還是毫無衝淡。零星隻有幾個人下車,鄰座那對情侶看起來還不到二十,正低聲商量著什麼,楊剪大致聽懂了一些,是說要輪流下去解決。女的起身,男的留在位置上,腳跟後麵緊緊護著座位下的禮品箱。

楊剪眯了會兒眼,口袋裏震個不停,把他震煩了,他才拿出來看。是工作群消息不斷,這個點了,幾百公裏外的同事們剛判完開學摸底考卷,才把上一屆送走,又開始為這屆新高三發愁。能請出三天的假就不錯了,楊剪不痛不癢地插了句“辛苦,我盡快回去加入戰鬥”,又把備課組長列出的重點關注名單複製到備忘錄,關掉群消息提醒,打開電子地圖。

已經到了玉屏,離目的地還有一百多公裏。銅仁汽車站。這五個字外加定位點把整個縣區都遮住了,信號不好,當他想放大,畫麵就卡住不動。

“雨天路滑,地質災害頻發,請注意行車安全。”這行提醒也卡在地圖底部。

鄰座的女人裹著身濕冷回來,硬拉住男的,翻出把傘給他塞,男的“唉”了一聲,帶點不耐煩地訕笑,女的又開始數落,氣聲裏也帶笑意,兩人的手本握著折疊傘兩端,不知怎的就揉在了一起。楊剪就從玻璃裏看著他們,看不太清楚,也不想看清,隻是他睜著眼就必須看點什麼。聽動靜男的終於磨蹭下車,楊剪忽然覺得自己真的睡醒了,想了想,從外套口袋裏把耳機拽出來,也懶得再解,隻把右邊那隻戴上,就那麼掛著團亂線,把手機舉到麵前。

他撥出一個電話。

司機響亮地咳了口痰,搖上車窗,雨聲驟止,耳機裏的忙音差不多該來了,對麵終於接通。

“陳醫生,不好意思打擾了,手機快沒電了怕有事待會兒咱們聯係不上,”楊剪把嗓子壓得很低,“哦,您在值班啊,是,我是患者家屬。”

司機按了按喇叭。

“不是他老師,是他哥,”楊剪用左手按住窗沿,道,“哈哈,上次沒跟您說清楚,我確實是個老師,在高中教物理。”

鄰座女人梗著脖子大叫:“師傅,再等兩分鍾撒!”

被驚醒的乘客堆裏溢出幾聲抱怨。

“嗯,我馬上到銅仁了,天亮前能到德江,”楊剪抻了抻發麻的膝蓋,試圖把腿伸直,但前座給的空隙顯然不夠,他垂下眼,睫邊黑沉沉的,忽然收起心不在焉,“人醒了嗎?”

小夥子抱著把濕傘匆匆上車,縮頭縮腦地躲著一路目光,坐回過道邊的位子。

“行,我知道。”楊剪說,“那就麻煩您了。”

掛斷電話,他又迅速把耳機手機和手都揣回口袋。

北京此時正是暮夏,空調還要開到21度的時節,身上這件夾克今年還沒來得及幹洗就從衣櫃裏挖出來穿,熏得這一路都是樟腦味兒。又熏了將近兩個小時,楊剪到達銅仁,比預想還早了一刻鍾。他在長途汽車站門口買了件塑料雨披,摸黑走到一個路口外的租車公司時,褲子已經濕到小腿,牛仔布料被泡得很沉,肺裏倒是滋潤清淨了不少。這公司隻有一間公共廁所大小的門麵,好在先前加價預約,有人在裏麵等他。車場裏停著三輛空車,楊剪開走了那輛底盤最高的豐田SUV。

他要往德江開,人累,路也不熟,半夜上馬不是為了鍛煉駕駛技術,隻是目前隻有這個法子能把他帶過去。火車停運,所有大巴班次都取消了,那小城現在稱得上是個“災區”,兩天前剛爆發一場泥石流,把幾個山腰上的村子直接吞了下去,也上了新聞,失蹤人數在二百以上,目前找到的約有五十。

李白就是這五十分之一。

傷得不重,隻是腦震蕩昏迷,外加幾處挫傷以及左腿輕微骨折,就沒送去市區,在縣醫院裏待著。

所以楊剪需要到縣城把人接走。

當時接到電話,楊剪本來不打算動身。晚八點,他剛下了教職員工大會,領了個青年教師表彰獎,第二天還得上課,他有兩個班九十二個學生,目前記住名字的隻有十二個。對麵自報家門說是救援工作組,要跟他確認救助者身份,聽說耳朵上有一串小眼,眉頭唇下也是,他知道那是李白,又聽那凝重口氣,他以為李白掛了,掛在一個他從沒聽說過的地方,所以一年多沒見居然就是永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