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不認識它了(1 / 3)

五月過到九月,李白覺得自己的時間可以涇渭分明地分為幾部分——六成半用來工作,三成用來睡覺、吃喝、活下去,剩下那半成,他在街上閑逛。

算算具體的,這一百多天裏,自己竟然有將近一周日夜不分地花在逛街上麵?

好像也並不是誇張。

薪水高強度大,拍電影又是那種開機一天就有開銷的燒錢活兒,這道理李白當然明白,至於休息日裏同事們為什麼都窩在帳篷裏補覺補到昏天黑地,這答案也是顯而易見。隻能說他自己精神頭比較大,非但平時該睡覺的時候能夠持續失眠,每逢有時間自由活動,他還要從影視基地搭一個小時大巴來到瓦爾紮紮特人口密集的城鎮,一次隻揣一張綠鈔和幾個鋼鏰,避免路遇歹徒,自己損失太慘重。

然而實際上,藏在包裏的刀子一次也沒有派上用場,相反地,李白發現當地那些戴草帽的大胡子跟穿長袍的婦女還都挺友善。譬如賣瓜果的,把蜜瓜切成長條擺在攤前,李白試吃了也不買,他們就用蹩腳英語跟他吆喝:“Onemore,onemore!”賣自製首飾的,好嬌豔一朵烤漆薔薇花兒,李白戴上耳朵照鏡子,太喜歡了,照到臉發紅,他開心得不得了地往攤主手裏數鋼鏰,她說的也是“beautiful”,看他的眼神沒有異常。

不需要欣賞,隻要不見怪就足夠了,要是非要見怪,那隨便你,我沒轍,李白就是這麼想的。避開富人聚集牆壁雪白的酒店度假區,潛入那些住滿三教九流的灰黃街巷,他往往就能感覺到這種自在。李白還租過他們的電動自行車,塵土飛揚地滿城亂騎,最遠的一次騎到過城郊的一大片沙漠。

隻是隨便照著地圖找,居然還真找到了。抵達時大約是下午三點,遇上最後一個行人是在至少二十分鍾前,他獨自停在沙海邊緣的斷崖,鬆開車把任其倒地,自己坐上滾燙地表,壓低帽簷,垂眼凝望那些金黃的沙丘。八月初的天氣,萬裏無雲,李白把帶的兩瓶水喝光了,卻還是有種被曬幹的脫水感。衣裳擋不住皮膚上的炙烤,他倒自得其樂,半截褲下的小腿曬得通紅,在熱氣中懸空。

他始終覺得那些砂礫組成的山脈正在自己腳下流淌著,它們是那麼光滑、流暢,但那些光與影交錯於細微之處,總能構成他想看到的形狀。他看到冬青樹、紅沙發、貓頭鷹的回旋,看到楊剪。還有海市蜃樓,婆娑的樹影和古堡。自己很渺小,世界也渺小,在這裏稱得上大的唯有時間的輕逝,如果一千年前有一片羽毛在此飄落,也會被放大,撥起他全心的跳動。

直到落日貼近地平線,給沙漠鍍上窄窄一層黑邊,把天地都染成棕褐與橘紅,李白才騎車離開。他得坐巴士回基地了,但他把這一天的見聞全都記住了,在下一次的休息日裏,借來同事的聯想筆記本,花一整個上午,打了三千多個字最後刪成一千二,講給楊剪聽。

那麼,楊剪聽到了嗎?

沒有一封回信。

李白還新打了三個耳洞,都在耳骨上,分別戴上小圈、星星、十字釘,都是黑色,下唇靠近左邊嘴角也有一個小眼,他戴上一枚銀閃閃的細唇環。每一個都是他自己動手紮的,紮完就得工作出很多汗,結果隻發炎了一個,現在完全好了。琳達姐、莎莎和幾個有點熟的後勤場記都誇他好看。

他把這些也全部寫下來,全部告訴楊剪了。

不過它們都並非同時打下去的,而是隔段時間來一個,因為他隻有在昏昏沉沉不確定自己還是活著的時候,才會極度需要在身上紮個眼。好比一種標記,疼痛教他不再害怕淡忘。因為洞非常忠誠,隻要有一根金屬始終戳在那兒,它就不會被磨淡,更不會長上。這是短痛。是清爽的。帶的煙都抽完了,當地的抽不慣,也買不起,這才是長疼,是扭捏折磨。

李白覺得這屬於被迫戒斷,相當於被癮掐著脖子還得堅持往前走,所以自己每天才那麼痛苦。

這是他沒有寫給楊剪看的。

他仍然在想,楊剪看到了哪些,又猜到了哪些呢?不用回信是自己說的,那現在也不該有太多的期盼,李白隻是希望自己發出的那些東西在楊剪看來是快樂的,有趣的。他可以無數遍想象楊剪嘴角的笑,四周黑洞洞,電腦的熒光亮著,有冷冷的藍,有溫暖的弧度。但楊剪他究竟笑了嗎?

存疑。

李白百思不得其解。

於是,在八月底的那個休息日,李白特意洗了個澡穿上最整潔的衣服,都是楊剪的,也算是帶上了楊剪的隨身物品。他鑽進自由市場上一頂掛著繡毯的帳篷,尋找那位名叫Etasha的女巫。

門口的牌子寫著十美金占卜一次,差不多就是國內那些街上擺攤的算命大師唄?也不知是真準還是騙子,總之李白路過多次,已經默默惦記了好久。

但這次Etasha不在,無法看看李白身上楊剪的T恤就告訴他,那人有沒有想過他。隻有她的一個助手看店,算不出什麼,隻能打著磕巴講英語,給李白推銷水晶和塔羅牌。李白隨便看了一圈,充耳不聞,最後卻被擺在架子最邊上的一本小冊子吸引住了。

看做工大概是自己印的,牛皮紙封麵用哥特花體寫了兩行字母,李白問了才知道,是“SpiritualNumberofLif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