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晴空萬裏(3 / 3)

“為什麼?”李白疑惑道,熱切地用另一隻手反握住他,“哥,你怎麼會這樣想。我一點也不想讓你痛苦。相反,當我來到北京,看到你過得很好,還那麼有才上了北大,我可開心了。反倒是你,每次都讓我難過。”

他感受到腕上的力氣,楊剪抓他簡直像再抓一塊水上浮木,太好了,楊剪終於不笑了。楊剪也終於不止是蹙眉。李白心滿意足,又轉身對著賓客繼續陳述:“你們猜,最開始那幾年,我姐姐和我哥哥,是怎麼過得那麼好的?他們哪兒來的錢?你們都不知道吧,恐怕我哥哥也不知道。”

“是姐姐打工供我上的學!好了嗎,我自己說了,你滿意了?”

“不對,不對,一說到姐姐你就犯傻了,不要這樣,真的,”李白垂下眼睫,款款望著楊剪鋥亮的鞋尖,“我知道,姐姐在你心裏肯定特別聖潔特別無私,可是哥,她確實沒有打工賺錢,她為了你,做出了更大的犧牲。如果說世界上還有誰比我更愛你,那就是她了。”

哐當一聲,楊遇秋跪倒在地。

李白瞧著她,心中了然,這種站不住甚至無法抬起臉來說話的感受,他隨便就能回味。

“別說了,”楊遇秋的長發從肩前垂落,發梢的波浪卷顫抖著擦在地毯上,白旗袍也跪皺了,“小白,你別說了……姐姐求你,都是姐姐的錯……”

李白沒聽見似的,笑容也依舊天真殘酷:“姐姐隻有十三歲,找不到工作,也沒有錢花,可她想養活弟弟,所以她去做了小偷!是不是很聰明?她說這是沒辦法,又是這種理由,但仔細想想,確實也是哦!楊頭風又沒教她手藝,她也不愛讀書,”一下一下晃著肩膀,他不緊不慢,享受這種被楊剪越鉗越緊的感覺,“後來姐姐長大了,她又開發了什麼副業,我就不太清楚了,反正肯定是來錢快的活兒唄,她和哥哥一樣,都長得那麼好看。”

全場愕然,鴉雀無聲。

李白靜靜掃視,卸下這麼多憋爛了的話,他應該是全身輕飄飄的,真想飛起來!為什麼沒有輕鬆的感覺……因為楊剪把他抓住了。

好安全,好……舒服。如果楊剪現在要把他的翅膀折斷,鬆開他的兩隻手,他會全都拿去幫忙的。

然而,這次他好像想錯了,手的確被鬆開,下一秒疼的卻不是他虛構的雙翅,而是笑意還未散盡的左頰,有紗布的粗糙觸感……混在一起的還有頭腦的嗡鳴。果然嗎?楊剪怎麼不用左手。李白流著淚摸了摸臉,滑膩又腫熱的……

楊剪的憤怒。

他惹怒楊剪了?他終於趕走楊剪臉上討厭的老好人笑了?

這都是因為他嗎?

“好疼啊。”他歪著腦袋打量。

楊剪任由他看,雙眼對著自己的傷手,隻盯了幾秒,接著便真正回望向他,目光幽深如黑洞,吸納所以光亮,落在他臉上。

“姐姐跑了?”他又指指台下,“往那邊去了,你看見了嗎,你要追嗎?”

楊剪卻依舊目不轉睛。

對,就這樣看,這才是你啊,特別專心地看著某個地方,沒人知道你在想什麼。沒人知道你什麼時候停止。至少你從來不去追逐誰。李白由衷地笑了,血腥味溢滿口腔,他覺得露牙會醜,但抿嘴笑已經支不住他心中的快意。都壞了,都拚不好了,那就做到底,讓他們看看什麼是真……!這樣想著,他將楊剪一把拽進,比剛剛任何一秒都近,全身心抱緊,張開嘴,牙齒撞上牙齒。

這真是一個赴死一樣的吻。

楊剪在他懷裏太緊繃了,太像隨時就要振出巨大的雙翼,從他麵前飛走,所以李白必須交出全部的精神和力氣。台下怎麼罵,新娘子怎麼跑,他管他們做什麼?他已經不是細菌了,他現在活著,是立體的,他有唇環還有新換的舌釘,他都急於向楊剪展示……

也太奇妙了,能說出那麼多冷硬話的唇舌,親吻起來卻是這麼柔軟滾燙,楊剪沒有回抱他,但也沒有推開他,親完了,意猶未盡了,李白通紅著臉,低頭抹抹嘴唇,純白的袖口紅了一塊,可楊剪被他親得滿臉半幹的血淚,默然瞧著他,依然不見表情,一動不動。

“他們……都要跑了,你不要相信他們,”李白貼在他耳側,用耳垂蹭他,這一句說得神神秘秘,卻柔和極了,帶點接吻後常見的沙啞,就像情侶間的呢喃,“我永遠在這兒,永遠不讓你一個人走。我會‘愛你到底’。”

“哥,你也還是喜歡我的,對不對?”這一句又抬高了聲量,如同禱告,“你剛才張嘴了。”

“我給你做頭發的時候,你怎麼能說以後不要再聯係了?”這句就是小動物的夢囈了,張牙舞爪太久,他累了,被眾人觀賞著,靠在楊剪胸前,他願意從天而降一個籠子,“我真的好傷心,我根本就不會相信。其實你還是願意見麵的,你忘不了我,對嗎哥?”

說著他張圓雙臂,想好好把楊剪抱住,卻見那人釘在那兒,突然開口:“小白,你走吧。”

“趁我沒開始恨你。”緊接著,這句擦過他的耳畔。

李白怔住了,膝蓋灌鉛,半步也挪不動。好像聽到了不可閱讀的咒語,他臉上的笑還沒來得及凝固,臉上兩人拿皮膚蹭出的熱也沒涼,眼淚就大顆地落了下來。楊剪在說什麼?沒什麼好問的。哭是第幾次了,誰還數呢。隻有眼淚抹花血痕,帶點淺紅,滴到他乳白色的領口上。而麵前的楊剪竟然抬起了左手,指尖點著他的肩頭,懶得再多接觸似的,開始一步一步逼他倒退。

李白晃晃悠悠,像個過於清瘦的不倒翁,他還不停地搖頭:“哥你說什麼?”

楊剪冷淡道:“我說,滾蛋。”

李白後腳空了一下,終於,他聽懂了。但他不明白!他不能明白!死死瞪過去,如果他是蚱蜢,他就要用每一隻複眼,這樣瞪著,每一隻裏麵都寫滿了,我殺了你,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可楊剪鎮靜依舊,毫不在意,連級台階都沒下。李白卻退下高台,退下花路。他回到人群,變回了一攤細菌。

好大一盆冷水潑下來啊,他又醒了一次。這的確是楊剪。

哦。別忘了,這樣才是楊剪。

現在,要對視就隻能仰望了。李白咬起嘴唇,點了點頭,“好,第三次了……我記住了。”他撩起衣擺,胡亂抹抹臉上的血跡,露出的半截腰涼颼颼的,但他就算死在這兒,也不會打一個抖。

隨後,他插上兜,慢慢穿越擺滿圓桌的金色大廳,途徑每雙不懷好意的眼,頭也不回地走了。

李白保持如此,走出順峰,路過擺在它豪華大門口的豪華青花大瓷瓶,路過它小橋流水的花園,路過綁滿鮮花的賓利車隊,沿著中關村南大街一路地走。所以現在……是什麼情況?新娘跑了,姐姐也跑了,對於楊剪最重要的兩個人——是這樣吧?楊剪此刻兩手空空,隻剩下他那句“我愛你到底”,多美好的一句話,是他的詛咒。這裏好像也是他扔掉戒指的地方……遺憾嗎?說不清楚。他忽然意識到,被擁有時,他害怕拋棄,真正被拋棄了,他就開始害怕遺忘。

但現在不用怕了,楊剪這一輩子,永遠,不可能,忘掉他。

簡直棒極了!楊剪,**的楊剪,還是那副**的樣子……別去愛人了,氣得要死,那就氣吧!找過來打我,教訓我,不來也行!總之都隨他去吧!回想起剛剛做過的,說過的,覺得恍如隔世也無所謂。李白從未有過這種暢快灑脫,簡直要大笑了,他走得飛快,初秋涼爽的風,挺溫柔,撲在他臉頰上,可不知為什麼,他看著天上的大太陽,突然之間覺得不順眼。

下點什麼吧。

雨雪,冰雹,沙塵暴……

刀子,酒,死掉的鳥群!

可北京的十月就是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晴空萬裏。

陽光可真冷。

李白逃進路邊小得可憐的綠化帶,還被馬路牙子絆了一跤。那種常規形製的冬青樹已經藏不住他,可他還是坐在縫隙旁邊,盡量把自己縮了進去。

葉子還是圓圓的,片片油亮,枯黃很少,額頭接觸的刹那,他已涕泗橫流。

三天之後,清晨七點,李白接到燈燈的電話。

“小白哥,”那頭慌得要命,“完蛋了!這次真的完蛋啦!”

“哦。”李白酒還沒醒。

“哎,你還不知道!那次婚禮我也在,你說那些,你們鬧那些,我都看到了,我這幾天一直想給你打電話打不通。”

“行啊。”李白合上眼皮,笑了笑。

“喂,你給我打起精神一點啊!我有事要和你說……”

“那你就說啊?”李白沒了耐性。

“就是昨天,我老板和那個李老板通電話,他聽說……他聽說,”燈燈囁嚅著,“你答應我聽到什麼都接受,你等我組織一下語言……就,你姐姐,不對,你哥他姐姐,半路跑出去是……”

李白猛地睜眼。

隻聽燈燈已經憋出哭腔:“是去跳樓。她跳樓了,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