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沒想不軌,什麼菜他都不會吃的,如果有人趕他走,說位子坐不下了,那他可以蹲在地上。有時候他能遠遠地瞥見楊剪的影子,忙碌地張羅著什麼,還是方才的樣子,是泯然眾人的圓熟,他就告訴自己,太遠了,你看岔眼了。終於磨到了十二點出頭,離吉時僅剩幾分鍾時,還是沒有人衝上來趕他走,讓李白驚訝的是楊遇秋回來了,居然也被分到了這一桌,靠近中間的那兩桌,半個位置她都沒有。
原來咱們差不多。李白衝她笑。
楊遇秋不點頭,不答應,很快發展成不敢看他,臉色煞白地埋頭發短信打電話,可似乎沒有人接聽。“姐,”隔了小半張圓桌,李白把雙手攏成喇叭,輕輕開口,“我哥已經準備上台了吧,肯定沒空接你電話啊?”
“小白……”楊遇秋哆嗦著嘴唇,放下手機。
“噓,”李白眨眨眼睛,“來了。”
時間的確到了,楊剪準時出現在台上,而李白的目光也避開一切幹擾,全部聚焦於他。他沒有注意到自己,甚至沒往這邊看上一眼,李白知道,楊遇秋跟鄰座若無其事地耳語閑談,拙劣的演技,想把方才的尷尬蓋過去,李白也知道。
但他全不在乎。
他抱著最後那點希望,就想看看,站在台上的,到底是不是楊剪。
很快他就得到了失望。有多少希望,就換回來多少。在這鋪滿鮮花、仿佛由花瓣築成的大廳裏,一個男人站在花路盡頭,等待,再等待,一身的世故幸福,這本身和李白無關!……但他偏偏有那樣一張臉,幾小時前還在李白麵前,被戾氣和痛苦塗滿;他偏偏還有那樣一頭黑發!未曾走形,曾流連於李白指間。
這不可能吧?李白把手裏攥化的喜糖丟在地上,哥哥,別這樣笑啊,別這樣收起了一身的刺去抱她,別用你算相對論的墨水寫請柬,別溫順地接受這一切,別執迷,別忍氣吞聲,別相信別發誓別愛她!
別做我這種人。
可擁抱還是發生了,接下來,就要是戒指,就要是接吻。
李白目眥欲裂地看著這一切,耳鳴不止,流下兩行淚來。所有的疼和冷,所有漆黑的黏稠的縮成一團的夜,纏在他心髒裏太長太久,被瞬間挖出,晾在這一對新人之下暴曬。太陽和他說,沒有人要這些東西,沒有人要你。可他本來也沒想讓人要啊?他想忽略,想把它們埋到死,但他失敗了啊?挖出的空洞沒有人管。
到底是哪來的孤魂野鬼鑽進那副身體,把楊剪擠走了……他已無法說服自己繼續這樣想。這一切都太真了,真得讓他無法不去恨了。
“等一下!”
他被自己這聲嚇了一跳,一刹那間,所有人都看向他,但他還是站著。
“哥哥,我今天沒別的意思,”他走向楊剪,拽著楊遇秋的手,聽見自己在說,“就隻是想問問,你跟姐姐為什麼每次都把我拋下了?”
楊剪靜靜看著他。
跨上台階,本來就沒幾步距離,楊遇秋想掙脫,被李白狠狠扽到踉蹌。李白動了動嘴角,扯出一個笑容:“我一直想不懂,就很困擾。”
“有什麼事回頭再說好嗎。”楊剪說。
他居然步子都沒動,還跟新娘胳膊貼著胳膊,肩並著肩,隻是皺了皺眉。
哇。李白想。
皺眉,你一直都太會皺眉了。
“小白咱們下去吧,小白乖,咱別做傻事啊。”楊遇秋跟哄小孩似的,眾目睽睽,她朝楊剪使完眼色,又朝李白使,全身的力氣都在把他往下拉,“聽話,我知道你最聽你哥話了。”
這副甜得膩人的嗓子,這種溫柔到無辜的口氣,進入角色可真夠快的……進入李白笑意愈深,他想吐。
“我不!我做錯了什麼?”他知道楊遇秋已經沒法獨自躲回座位上了,幹脆甩開她手腕,沒工夫對她,隻是直勾勾看著楊剪,他說出自己都覺得陌生的話,聽到了,才忽然意識到,自己真的在這樣想,“你們當年從老家逃出來的時候不帶我,讓我在農村裏被那老家夥折磨了將近十年,現在你們一個個的,好像也都跟我不認識似的,哥哥結婚,我沒有請柬,剛才在桌上姐姐都不和我說話。到底為什麼?就因為我跟你們不是親生的嗎?”
楊剪還是很安靜,微微收著下巴,他注視麵前的拉扯,竟有種若有所思的意味。
李白卻快要被他的沉默打垮了,越要垮,也就越憤怒,“哥你怎麼不說話了?”他一把推開企圖抱住自己的楊遇秋,又往前邁了一步,“今天是你結婚的大日子,嫌我在你老婆麵前給你丟臉了對嗎?就像以前你們嫌我太小,不肯帶我走一樣,對嗎?”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小白,”楊遇秋又一次湊了上來,她還在替代楊剪說那些漂亮話,“你是我們的弟弟,我跟你哥從來都是這麼想的,當年我們不帶你走,是沒辦法,楊頭風把你看得太緊……”
“是,”李白陰惻惻地笑了笑,大聲道,“把我撿回來,就是喜歡我呀!他還傳給了我獨家手藝,他們都說我手藝好,可是哥,你滿意嗎?再好我也就是個破剃頭匠,你說是嗎?”
楊剪似乎終有動容,他想走近些,卻被新娘死死拽住,這讓李白完全沒了停下來的念頭。
“你知道吧,他一死我就逃了,我第一個想的就是來找你,沒錢,不知道你在哪兒,我去打工,住的地方到處都是洗頭房,我跟一群妓·女住在一起,這你不知道,”李白背過手,小小的步子邁得輕巧,丈量自己離楊剪有多遠似的,頗有些俏皮,“白天我出去上班,不知道誰用我的床,弄得全都是被男人抓下來的長頭發,晚上,隔一條簾子,隔壁女的被嫖·客拿煙頭燙得哇哇叫,我嚇死了,就總是在臉上弄出點傷,難看一點,免得被說像女的,被他們盯上。這種時候我還是在想你……”他笑得哧哧的,走到近在咫尺的位置,又逐步退了回去,簡直就是個小孩子,“所以你可千萬別對我不滿意呀哥……你當時看我過來,是不是就在嫌棄我了?”
“你現在說這些不合適。”楊剪忽然開口。
哇!李白心跳得怦怦的,像吃了興奮劑,終於回魂了?這種鐵青的眉宇,這種厭倦並拒絕一切的神情,和今天淩晨的才是同一個人呀。
“姐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楊遇秋怎麼又來湊熱鬧了,“咱們下去慢慢說好嗎?別做讓自己後悔的事!”
“哈哈,後悔!”李白笑得停也停不下來。
楊剪終於向他走近,卻還是冷冰冰的:“聽她的話。”
“聽她的話?她是我什麼人?”李白厲聲道,“我要你求我!”
“……”隔了兩步,楊剪駐步,定定望著他,“我求你。”
李白愣了神,肩膀都縮了縮,他不允許自己這樣,他必須說下去!“哦,你求我,你原來也會求我,求人的滋味不好受吧?我求你的時候你怎麼做的?”他甚至不敢讓自己的聲音比方才低上一點,好像那樣,就會暴露他的退縮,他早就把他的全是退意的心髒扯出來過,用兩隻手捧著,給楊剪看上麵的洞,可是楊剪好像已經不想再看了,剛剛他話音一落,還叫了聲他的名字,是要他適可而止麼,那他就給所有人都看看,他到底有沒有錯,又能不能停,“我今天站在這兒,就是要讓大家都看清楚,你們姐弟倆跟我是一樣的,我們是一種人!我們誰也不比誰清高!”
這話說完,楊遇秋已經不再執著於把他拉走,躲到角落背對著眾席位蹲著去了。仔細看,是在抽泣。你終於知道害羞了?可我已經不會了,李白想,轉身正對台下,臉上已不見淚痕,也沒了剛剛癲狂般的笑。他微微彎著眉眼,一字一句地說:“大家應該已經聽出來了,我是他們弟弟,隻不過是抱養的,我本來是孤兒。所以我姓李。楊遇秋,我的姐姐,本來叫楊萍,還有你們今天的新郎官,一直叫楊剪,十五年前從家鄉的村子逃到了北京,當時我隻有五歲吧,楊剪八歲,楊遇秋十三歲?然後就斷了聯係。”
“我在村子裏過得很苦,楊頭風,我們仨的爸爸,變成我一個人的。他是個剃頭匠,是個瘋子,他說他愛我,說我是他最器重的兒子,可他的愛卻使我疼,我手上、身上,被剪子劃得全是口子呢,還有笤帚、木板、編篾子的竹條,它們打出的傷我都能辨認!打完我,他就邊喝酒邊哭,說對不起,說他就剩我了,然後喝完這一瓶,把我關進柴房裏再打一頓。我敢問為什麼,那就第三頓。可我猜哥哥姐姐也過得很苦,他們這麼小就跑到北京,孤苦無依的,吃什麼用什麼?住在哪兒?”
他側目望向楊剪,坦然地聳聳肩膀,“你看,我們都是可憐的孩子。”
“……”
“哥,你有什麼想說的嗎?”
“你要讓我痛苦,你已經達到目的了,”楊剪拉住他的手腕,頭也低著,聲音也低著,“放過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