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上每個項目都要排上一會兒,還有急救病人加塞的,這一下午就耗在了各個樓層間。有次李白看著楊剪的側臉,正出神,冷不丁輕聲開口:“楊老師,我記得你以前沒事兒喜歡逛醫院。”
楊剪眉頭挑了一下,道:“有嗎?”
“有啊,你自己說的。”
楊剪看著他:“那我有沒有說為什麼喜歡。”
“你說看到那些生離死別,就覺得自己的破事不算什麼了,”李白的話忽然頓住了,他又低低地說,“……對不起。”
是啊,對不起。生離死別……還要去看別人的嗎?他們自己經曆的就夠多了。太夠了。或許馬上又要經曆一次。
而說這話的時候楊剪還很年輕,喜歡曬太陽,總是鬆開把手騎車,拽下垂柳的一片葉子,經常笑,笑開了就有兩個梨渦。
對不起。
其實李白一直很想知道楊遇秋剛死的那幾天他是怎麼過的,尤其第一天,第一個小時,第一分鍾……無限逼近那個節點,這些年他一直在想,楊剪有沒有哭,又有多久無法入睡。獨自在那房間裏悶著,焊壞了自己的眼睛,麵對黑白的偽神,那時的楊剪又在想些什麼。李白一目十行看穿越小說的時候總是無法集中精力,想自己也穿越了,得以回到那些夜晚,他知道自己會崩潰,但他就是想看,他知道那時的楊剪必然不願意看到自己,現在也不一定有多喜歡,但他就是為自己的缺席而痛悔。
那如果他也死了呢?
楊剪會不會流淚,會不會失眠?
正如看到他就能看到楊遇秋不成人形的模樣,楊剪以後看到誰,就會想起他的死?
方昭質嗎?
可他現在是不是又不會死了?
真對不起啊。
楊剪卻拉他站了起來,“到你了。”很溫柔地避開藏在細疤間的針眼,握了握他的手臂。
那天離開醫院前兩人又回了趟腫瘤內科,方昭質屋裏有人,大概是加號看了幾個病人,等他倆進去,方昭質就簡單囑咐了兩句,說莆田係醫院的那幾張破紙他看完了,全都是胡扯,這邊檢查結果兩天就能出來,最近就注意一點,不要再喝酒了。
他還約楊剪吃飯,要楊剪請客,好像李白的病已經沒什麼好擔憂的了。楊剪答應下來,問他什麼時候,他就笑笑,說最近忙死啦,等你弟弟活蹦亂跳吧。
回家的路上李白把大蝦酥含在嘴裏,戴了牙套不敢亂嚼,他閉著嘴巴,聽楊剪說起這位方醫生的來頭。
名醫世家,從爺爺那輩開始就在協和當大夫,爸媽也是在醫院認識的,現在已經當上了大專家,大領導。至於方昭質自己,北大醫學院八年直博,拿過國獎發過SCI,畢業就分配到了腫瘤內科。他比楊剪小了一屆,叫楊剪師兄是因為他大一報到的時候排錯了隊伍,被楊剪給當成自己學弟領到物院去了,鬧了這麼一烏龍,也了解到對方都是四中考來的,從此就這麼相識。都喜歡吃食堂的冒菜,都喜歡看國安,也都在同一支辯論隊裏,他是一辯,楊剪喜歡四辯收尾,關係一直不錯。
畢業之後倒是基本上沒有聯係了,楊剪隻知道這人也去了協和工作,電話還是從舊手機裏翻出來的,本來隻想方便掛個號,誰知道會那麼巧,方昭質所在的正是他們要去的科室。
上來就請人幫了這麼大一忙,楊剪說,得找機會還回去。
李白心知這人最不喜歡欠人情,他隻希望自己的十二萬塊——現在剩下十一萬五左右——還夠用。
畢竟他也是一樣,要是讓楊剪借給他錢,他都不願。
半路他就拉著楊剪走進小巷子裏的超市發,對於李白而言,與其考慮那麼多,不如想想晚上做什麼飯吃來得實在。
楊剪暫時還沒找到住處,跟李白一塊擠在那間地下室裏,沙發倒是夠睡,不過空地上擺張小折疊桌放個電磁爐,基本上就沒地方落腳了。
做不了油煙大的,怕那味道一年半載也散不去,這幾天來李白隻能變著法子燉湯,再用湯水煮青菜麵。
他把工作都推掉了,早早就把自己吃的藥品列出清單發給方醫生,收到那人“不用停”的短信,接著就沒有其他事情可做了,有點無聊。而楊剪白天也不在家,李白第一個晚上沒問出口,第二天見人從包裏掏出一遝廣告,他才知道怎麼回事。
楊剪準備在外麵租房啊,看的都是一居室,或者合租。
還真是幹脆利索。
不過也對,跟他一塊擠在這地下室裏也太折磨了。
“選好了嗎?”盛湯的時候李白忍不住問。
“還沒有,”楊剪說,“準備租在平安裏那邊。”
“平安裏?”李白裝作沒有仔細看租房單的樣子,把碗放到楊剪麵前,拿抽紙擦了擦碗沿的湯汁,大骨頭、白蘿卜,幹貨盛得太滿把湯都擠出去了,“你以前上學那邊。”
“嗯。”楊剪的鏡片蒙了層霧,他摘下來,把鍋裏的蔥薑都往自己碗裏挑。
“準備回四中教書嗎?”筷子和湯勺不免打架,李白笑了。
“現在也回不去啊,”楊剪卻尋常地說,“一個人在山裏窩了五年,誰會信他還能教北京高中生。”
對於其他未來的打算,他似乎不準備再說了,李白也沒有再問。他相信楊剪並未生鏽,也總是很堅定,這人能夠找到稱心的工作。而且奇怪得很,以前他最討厭的沉默,現在橫在兩人之間,卻能讓他感到安心了。有時候他甚至懼怕提問,因為完全沒把握會得到怎樣的答案。好比你能帶上我嗎,如果這次我活了下來,恢複健康,生活能夠自理;又好比你覺得我們現在是什麼關係,朋友?舊相識?可以放心地不·戴·套打·炮的人?他們或許隻是太熟了,沒有親人了,不能接受對方去死,現在才不得不被病痛捆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