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POPLAR(2 / 3)

還是這裏適合他,還是這個角落。POPLAR開業頭一個月,總有個流浪漢待在這兒,早上開門就來,一坐就是一整天,好像從此就給這塊沙發染上了不倫不類的氣氛。姑且叫他“流浪漢”吧,盡管他年紀輕輕衣著整潔,手機的屏幕也不小,但卻總是無所事事的樣子,在沙發上盤踞下來,翻雜誌,吃零食,上店裏的廁所,好不愜意。

黃金地段需要預約的美發店當然不可能這麼好客,李白手下能說會道的員工都上陣了,想要搞明白這位大仙要幹什麼,最終發現他真的隻是想要蹭吃蹭網蹭空調而已。試著勸過,勸不走,他說他隻是還沒決定做什麼發型;也報過警,警察來了說管不了,隻能不痛不癢地調解幾句,因為這人並未擾亂治安秩序。可謂是軟硬兼施都不行,李白還想過更粗暴的,也不顧店裏還有客人看著了,拎上流浪漢的領子就往店外拽,結果這人“嗷”的一聲跪地不起,李白一鬆開手,他幹脆趴下不動彈了。

沒裝死訛錢已經是萬幸。

後來李白打聽到,此人乃是三裏屯一帶有名的厚臉皮,被如此折磨過的店不止他一家。盡管還處於支大於收的運營階段,李白也開始考慮請個保安了,有人在門口攔著,見到這位就不讓他進,似乎就會安全很多。招聘廣告已經掛出去,也有好幾個要來麵試的打來了電話,卻也就在那幾天,楊剪忘帶家門鑰匙來找他拿,剛走到店外就瞧見一雙大腳蹬在玻璃牆上,有人坐躺沙發,咬著餅幹,一身悠閑。

“這誰啊?”楊剪似乎有點想笑,又有點煩,夾起香煙問道。

李白已經站在門口等了一陣,薄汗起了一臉,他靠在楊剪肩頭,用那人的袖子擦了擦,小聲把最近的遭遇講了一遍。

楊剪聽得不可思議,主要是因為有關這些李白在家裏一聲都沒吭過。煙抽到一半,他把它塞進李白嘴裏,隨後走入店門。

幾步就繞到沙發跟前,那人被他提溜起來了,果然又要裝死,楊剪卻不管這些,連拖帶拽撞上茶幾和垃圾桶也不顧,沒走幾步那人就撞疼了,自己站了起來。而楊剪依舊拎著他的領子,宛如牽羊牽馬一般經過李白,就這麼把人弄了出去。

不知道弄去了哪兒,二十來分鍾之後,楊剪又回來拿鑰匙了,沒事人似的,對方才發生的半句話都不提。

隻是不久之後蹭吃大仙重出江湖,據說還在鼻青臉腫,卻一次也沒再禍害到POPLAR裏。

想起這事兒李白就想笑。現在這個位子變成了他的最愛,有時候半夜窩在裏麵,他會幻想楊剪突然找來,打破他的門,把他拎出去,找個沒人的地方胖揍一頓,再發著抖把他抱住,回答他的一切問題——那些大廈之間的窄縫就很合適,或者地下停車場,或者很久以前,自己被丟上的那塊草坪。它還在嗎?李白隻知道那家音樂酒吧已經變成了貓咪咖啡店。

也無關緊要吧。

比較讓人難過的是,楊剪並不會對他這樣做。

就算他們吵架,吵得再凶,楊剪也隻會跑到辦公室待幾個晚上,某天突然回來,和他道歉,或是聽他道歉。後來去了公立中學,隻有格子工位了,楊剪就會換上衣服待進車裏,眯到天亮,直接上班。

為什麼要去公立中學?

明明另一份工作的收入短短幾年就夠買一輛雷克薩斯ES了。

這也是楊剪不會和他說的事。

可是這樣的事有太多了。

李白下樓去敲車窗,穿著背心短褲,凍得頭昏腦脹,楊剪也不會打開車門。

有些情景幾周之前就在眼前,現在想來卻覺得很遙遠。李白端起馬克杯,才發覺咖啡已經是冰涼的了,店裏播放的專輯不知道切換過了幾張,又是誰在鬼哭狼嚎。時間在某些時候還真是種模糊的東西。他打了個哈欠,轉過臉,看到窗外天已經黑透,一棵掛滿鈴鐺禮盒的大聖誕樹立在天井中央,上下閃著彩燈,剛慶完聖誕,再來迎一迎新年。

反正都是商場打折。

曾經聞過它的鬆針,因此李白知道,它是真樹。那麼一小塊土,隻夠把根部固定一下,活過這幾天就枯死也沒事,它也夠可憐的。

他喝光甜到發苦的咖啡,給助理發了條微信。

兩分鍾後樓上響起拍手招呼的聲音,“今天提早下班!”歡呼已經開始了,“老板請客吃飯!”

去的是馬路對麵的一家粵式茶餐廳,一大包廂都是年輕人,光是蝦餃皇就點了十籠。又是碰杯又是打桌遊的,吃也沒個正形,李白坐在沙發上抽煙,看著他們,沒有人邀請他加入。這群員工已經了解他的脾氣秉性,知道在這種時候自顧自玩得多嗨也沒事,覥著臉上去湊熱鬧才是作死。等了十多分鍾,最後一個打包盒也在塑料袋裏碼好了,李白按滅大半支煙,起身說了“拜拜”。

“老板再見!新年快樂!”每個人都是很開心的樣子。

打包帶走的都是好菜,鮑魚飯,海參粥,燒味四拚,牛仔骨……還有各式各樣的點心,裝了三個大袋子,勒得李白指端發涼,供血不足。再算上包廂裏那一大桌,這頓飯李白結了四千多塊錢,把銀行卡塞回錢包的時候他覺得手裏的分量都輕了大半——可笑不可笑,都是要給這麼多人結工資的人了,自己卡裏的錢還經常不過萬。

誰說幹這行是暴利的?做的是高端線,那些進口的東西本身就不便宜,人工房租水電費算下來,每個月結餘又能有多少,又有多少時候需要出去做短活兒來補貼。裝修的錢還有一大半是找楊剪借的,現在還沒還上。

那人也從來不找自己要。

李白低著頭,拉開外套拉鏈,把餐盒都捧在懷裏。很不穩當,抵著塑料碗底的指肚也燙得發疼,他看著路燈下自己黑黑的影子,一動不動地呆了一小會兒。有很多人撞過他的肩膀,從前麵,從後麵,大媽瞪過來,“哎喲”幾聲,盤核桃的胖子罵罵咧咧,理飛機頭的小夥子摟著穿短褲皮靴的姑娘,耳語聲大得誰都能聽得清楚,大家都是躁動又快活的樣子。但是那個影子,李白隻能看到它,很討厭,很無所適從,好像它的黑都和別人投下來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