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你是我的蝴蝶(2 / 3)

李白仔細查了幾遍,最終確認,盡管那人在宣傳方麵似乎貢獻不小,但真正有他的課程屈指可數,畢竟這種人人都能聽的網課,學校在內容上必定有所保留。錄屏隻有兩節課統共一個半小時,是個複習專題課,講重力作用下的運動規律。剩下就隻有一周一次的直播了,是楊剪自己班上的習題課,沒有講義參照的話,能聽明白的也不是很多。

但李白聽得認真極了。

每周四下午他什麼都不會做,無論是在山區的小旅館還是在自己店裏的倉庫,他抱著筆記本電腦目不轉睛。楊剪講課是什麼樣的,李白以前在補習班旁聽過,課間休息還給學生們送冰棍兒,某種口味隻買一根,遞給楊剪,他總被幾個調皮男生戲稱“嫂子”。現在再看,楊剪在講台上的風格還是那樣,簡潔,明確,比起應試技巧更注重對原理的理解和應用,還會講冷笑話,學生們有時候聽不懂,李白總能被逗笑。

這也隻有一個半小時而已。兩節課之間休息的那十分鍾,攝像機也不會停,李白還能看見楊剪兩手撐在課桌跟前,低頭和學生聊天,能看見楊剪端起自己買的保溫杯大口喝水,能看見楊剪站在窗簾邊上,回看自己的板書,靜得像棵樹。

李白總會看得出神,像素足夠高了,楊剪看學生就像在看他。而真正麵對麵的時候,當兩人之間沒了這個小小的鏡頭,他很難像這樣持續地對視。

看得太深了,李白的視線就會模糊,靠發呆也抑製不住,隻能把電腦放在一旁,翻遍褲子口袋大衣口袋找煙來抽。好在他給每次直播都做了錄屏,標上日期,存在C盤裏麵名為“楊老師”的文件夾中,也倒騰到手機裏,可以隨時拿出來複習。

這的確是個緩解思念的好法子,沒數過看了幾遍,隻是看到學期結束,他感覺自己可能不是物理白癡了。

那年的春節來得很晚,李白也是在店裏過的。城裏禁放煙花,春晚也無聊得很,兩層高的玻璃房子,李白隻開了沙發跟前一盞落地燈。玻璃殼外的城市是安靜的,連車也沒有幾輛,北京的除夕夜總是如此,越靠內環就越難熱鬧起來,李白吃完了自己煮的兩盒速凍餃子,感覺有點反胃,百無聊賴地躺了下去。

二零一八年居然已經來了,明年的這個時候,就是楊剪的本命年了。

現在楊剪在幹什麼?

放假了,已經有三周沒有直播可看。但那人也不會有什麼變化。李白這樣想著,從沙發縫裏撈出自己的電腦,本打算找點賀歲片瞅一瞅,卻又鬼使神差地打開了網校連接。現在能做的板塊隻有作業和測驗,李白找了份題目叫做“期末基礎自測”的試卷,三十二道單選十二道多選,七十分鍾的測試時間,他沒做完。

結果得了六十三分。

有關重力下物體運動的題一道也沒錯。

李白懷疑自己在做夢,他得留下點證據,把分數拍下發朋友圈,想著第二天醒了再驗證。八百年沒發了,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就配了個笑臉。圖片中間一行紅色的“得分63”讓人不明所以,員工隻敢給他點讚,在評論裏打問號的都是顧客,祝炎棠頂著一隻水獺做頭像,還問他這是什麼測試,要他把鏈接發給自己做一下。

李白還真給他發了過去,這回祝炎棠也是一串問號了。跟著問號還來了個短視頻,看封麵是香港今夜的煙花。

李白沒有打開。他看到這種華麗漂亮的闔家團圓就有本能的抗拒,又把頁麵劃回朋友圈,新提醒有十來個,最新的,顯示在外麵的,是個格外紮眼的頭像。

一片很純的藍。

點開來看,千真萬確,就是楊剪。

最初注冊微信的時候就是這個頭像,深夜,一片狼藉的床上,楊剪摟著李白,從手機相冊裏找出那張毫無雜質的圖片。他告訴李白這叫“克萊因藍”,能用數字精確定位——R:0,G:47,B:167,它是世界上最純正的藍色。

後來在某些秀場的後台,火急火燎給人補妝的間隙,李白也在模特兒身上看到過這樣的顏色。它的確很純很美啊。

而此刻李白看著這個方方正正的色塊,就像看著一片海,引他一躍而下。他咬破了嘴唇,卻還是抑製不住地打開會話界麵,把祝炎棠的視頻轉給楊剪,和他說過年好。

沒兩分鍾楊剪就回複了。

“新年快樂。”

李白這才稍稍恢複清醒,深吸口氣點開視頻,祝炎棠那個自戀狂隻拍了三秒鍾的煙花,剩下十二秒都是懟臉自拍,神采奕奕的,也聽不清在念叨什麼。

“不是我拍的。”李白按了按太陽穴。

“我知道。”楊剪說。

“我睡了,晚安。”接著又道。

李白不小心滾到了地上,瞪著屏幕,“晚安。”這兩個字他打錯了三遍。

楊剪擺明了不想聊天,這又有什麼錯呢?楊剪是在提醒他遵守他自己提出的約定。春節過完已經到了三月,再之後的日子,李白也沒有再去踩那條界線。他繼續活著,用他自己半死不活的方式,從名貴首飾似的男女間下班,到山林和泥土間找人,吃到芥末會掉眼淚,聽到員工議論自己的八卦會翻白眼,看到感人的電影,也不過是邊翻白眼邊掉眼淚罷了。

生活被一條叫做奔忙的線穿起來,就怕這線不小心斷掉,會“慢慢好起來”嗎?生活它究竟會好嗎?李白回答不了。隻是某些瞬間,他會覺得自己已經蒼老不堪。每個周四依然是鮮活的,令人期待的,可高考過後習題課也隨之停止,這七分之一的日子又恢複了死氣沉沉。

楊剪放假了麼?會出去玩還是待在家裏補覺?李白又在琢磨這些問題。從五月初開始他就沒辦法離開北京,接了一部新電影,祝炎棠已經成了絕對男主,飾演一位江洋大盜,良心發現地把國寶偷回來還給祖國。而在北京拍攝的戲份全部由李白的團隊負責造型,本來前段時間已經拍好了,可是導演在鏡頭方麵是個完美主義者,並且是個得罪不起的任性大佬,沒費什麼力氣就把原班人馬拉回來返工。在片場待著,周圍一堆熟人,李白心裏時常很空,總怕在自己抽不開身的時候紅麵具有了動靜,可他的錢的確快花完了,年初交了店鋪租金,他急需這一天五千塊的傭金。

拍攝預計在六月底徹底結束,有好幾個場景都是在故宮取的景,這麼多年李白屢次路過天安門,從沒進去當過遊客,現在卻能睡在裏麵的戲棚,他自己也覺得有點戲劇。最後幾天都在拍大盜圍觀升國旗的鏡頭,他也遠遠地看著,就想起楊剪起早翹課帶他來看的時候,天還沒亮,公交車一輛也沒有,他們的摩托還被武警扣在西單了,不讓開上長安街,於是牽起手玩兒命地跑。

最終還是看上了,國歌奏響前的刹那,他們站在龐大人群的外圍。楊剪舉著卡片機,把他害臊的臉撥正,給他拍了好多照片。

“你是我的蝴蝶。”楊剪看著琉璃瓦頂的朝陽,又去看李白的眼睛,還莫名地說了這句話。

那時的李白尚且聽不懂,隻知道臉紅。

殺青最終還是延長了幾天,七月初,李白拿到錢款,給店裏交了電費,補了貨,也回去踏踏實實地幹了幾天活兒,照顧了一些老客。也許是前段時間在文物景區被迫戒煙,現在一旦自由就抽得太凶,李白不幸得了支氣管炎,隻得戴著口罩給人剪發。熬到了七月底,藥都開了兩輪,這咳嗽還是不見好轉,李白不敢抽煙了,也聽了醫囑,不敢吃安眠藥,半夜睡不著覺也隻能自己挨著。

他急得起了好幾個痘,舌釘也刮得潰瘍腫痛,成天昏昏沉沉,咳得嘴裏發腥,卻又覺得不能再把時間耗下去,要快點出發,至少再排查幾個小鎮,他就在這個問題上猶豫不決。沒曾想到很快就有人幫他打斷這種糾結,是那個消息最靈通的私家偵探,大半夜的,把兩張照片發給了他。

照片裏光線暗淡,背景模糊不清,似是神壇,而神壇前麵站了兩人,第一張照片,他們對神壇跪拜,第二張照片,他們親切握手,並排麵對鏡頭。

其中一個是外國人,西裝革履,氣度不凡,神似特朗普。

另一個則戴著麵具。

赤紅色的、足夠遮住全臉的麵具。長角獠牙,猙獰詭誕,黑嘴裏點了個鮮紅的圓點,宛如斷舌一條。

“這是當地的傳單,有人在街上發,”偵探說,“原件在我這裏。”

次日一早,李白就去了這家夥位於昌平的事務所,花了兩萬塊錢,拿到了那張小廣告,也得到了它被發放的具體位置:貴州,銅仁,德江。

再沒有耽誤的理由了,李白上次回北京前把那輛SUV停在貴陽維修,這會兒早已完工,坐飛機過去,取了車正好往德江開。從事務所出來他就在網上買了臨期機票,下午三點起飛,他搶到了最後一張。但還得回店裏收拾行李,中午匆匆打了輛車往機場趕,還沒開上幾米,剛過了東直門外大街就開始堵,車子緩緩滑行,司機為了省錢,空調也是開一會兒關一會兒。李白隻覺得一肚子火往上竄,搖下後座的車窗想透氣,不經意間,他瞥了一眼路邊。

有個戴墨鏡的老爺子穿著身老唐裝,坐在人行道邊上,兩棵銀杏樹之間,側對著自己這條輔路,拉一把二胡。

樂聲飄進窗口,不是《二泉映月》,倒像是在模仿馬鳴和馬蹄。

路人各走各的,隻有一人在他身邊駐足,瘦瘦高高,可能是站了很久,跟他隔了一步遠,也不看他,就低著頭抽煙。襯衫袖子挽了一半,眼鏡滑到鼻梁以下,同樣被人流經過,同樣自得其樂,好像是專心聽曲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