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你是我的蝴蝶(3 / 3)

李白卻覺得他落寞。

怎麼會這樣啊。

該說是巧還是不巧?

楊剪來三裏屯幹什麼?

孤孤單單的,最近又過得怎麼樣。

李白不斷地呼氣,吸氣,直直望那片樹蔭。他的手就搭在車門把手上,最後卻緩緩上移,握住了車窗的搖把。

玻璃升了起來,車子也又往前開了幾米,悶熱又一次包圍了他。

三天之後李白到達德江,又過了的大概一周,他從當地人那裏打聽到了紅麵具的消息,具體到他的“道場”在哪座山哪個村,該往哪個方向走才能找到。他慶幸當時路邊的自己沒有下車,沒有被動搖。讓人驚訝的是這邊類似的紅麵具還有不少,是從當地那種叫做“儺”的傳統戲劇裏演變出來的,連紀念品商店裏都有差不多的售賣。還是那位“特朗普”幫了李白一把,有個大仙,美國總統都信他!這麼問問老人,很容易就能摸到門路了。

那道場實在是隱蔽,那片山地也的確是崎嶇,進去之前李白把手機卡拔了出去,拿口香糖裹著,又拿打火機烤了烤,丟進了垃圾箱。手機也還原了出廠設置,刪掉所有APP,更清空了通訊錄和聊天記錄。到了這個份上,他不想拖累別人,如果被殺了,對方沒法翻他的手機尋仇,如果成功殺了人,接著落入法網,他也可以放心大膽地說一句“我沒有同夥”。

這也是實話。

那座山夾在兩列山脊之間,是比較矮的一座孤峰,一天開不過去,李白也不敢借宿,隻得在車裏過上一夜。他把車子停在離村莊比較近的避風處,旁邊留出的空位還夠一輛車通行,喝了點藥裹上外套,這就準備睡了。已經連日下了半個月的雨,把路都泡爛了,八月底,空氣就被浸得濕冷如冰水,他這件衛衣快要不夠用,嗓子也沒好,於是自己會不會因為憋不住咳嗽而耽誤事就成了李白入睡前的自問自答話題。

也許是止咳糖漿喝得太多,那天晚上李白半夢半醒之間,又一次出現了幻覺。雨還在車殼上劈裏啪啦地打,車裏的照明燈卻開了,亮得如同白晝,楊剪就坐在副駕駛上,還是聽二胡的裝束,帶點邪氣地看著他,卻又特別專注。楊剪在笑,問他累了嗎?和他說,我們走吧。

然而當李白伸出手,想要捉那手指,卻捉了個空。

夢醒了,隻有雨聲是真的。

李白自己打開了照明,照著昏燈對後視鏡仰頭低頭,仔細看了看自己。他忽然感覺到慚愧,極端的慚愧,他在做什麼,他又要去做什麼,楊剪知道了會怎麼想?如果他活了下來,也沒有露馬腳,回到北京,把一切告訴楊剪,那人又會不會為他流一點眼淚。現實就是這樣慘淡,李白對自己感到無奈,悶頭找了這麼久,臨了馬上就要做個了斷,卻猶豫了。他看著自己的耳朵、眉毛、嘴唇……那些細小又冰冷的閃。他記得哪些是楊剪送的,它們釘著他,讓他軟弱,躑躅,自我懷疑……讓他害怕去做“髒事”,把它們弄髒。

既然現在走上這條路,什麼都不能再去怕了,那就全都摘下去吧。用煙盒裝著,李白打開製動杆旁邊放鑰匙的小卡槽,把它們收了進去。

隨後李白關燈,又裹上衛衣,準備再睡一會兒。山影幢幢,在他身畔,一如萬年的鬼,他聽著這豪雨中依舊死寂的夜,毫無困意,也沒有時間流逝的感覺……直到耳邊隆隆。

是打雷嗎?

不,離得更近。

近……是在逼近吧!在那短短幾秒李白甚至能感覺到地表的震顫,什麼東西狂奔過來了,霎時間從上至下鋪天蓋地,帶著洶湧的巨重!

泥石流。李白腦海中閃過這三個字。接著前方的路就傳來震響,不知是否砸了石頭,大概是不能往前開了……那就隻能調頭向下,車跑得過山洪嗎?如果山體衝上山路,抑或山路直接垮塌,他所在的這輛車沒了立足的地方,結果必然是滾落,而在那麼大的衝力之下就算不擠壓變形爆炸,也會被泥水砂石所淹沒,開門都難,沒有人來救,他就隻能憋死了。

跑出去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

李白鎮靜得出奇,當即推門而出,剛剛退後幾步,車燈還沒自動關上,一塊巨石就“砰”地砸上頂蓋,緊接著是更多,燈光很快就被洪流推遠了,車身節節敗退地滾落山破,嘩啦啦的,好像有很多樹被砸斷……又是“砰”的一聲,它爆炸了。

身後火光四起,李白沒有眼睜睜去看,他已經跑了很遠,耳膜還在嗡嗡地響,腳下的路也化成了泥……

他意識到,自己要被追上了。

冷水凍住了脊梁骨,腳也被粘稠所糾纏。每一根骨頭都酸軟。

這山洪來得太猛,太重,他好像跑不掉了。

什麼都不怕嗎?

放屁吧。

恐懼密不透風地淹沒李白,仿佛隻有頭腦可以喘氣,他被土石重擊,沿山坡滾下,他隻覺得自己也變成了一塊碎石,縮成一團緊抓著衣料拚命捂住口鼻,不想那一點點呼吸的空間被剝奪,腦海裏閃出無數麵鏡子,撞壞了,震碎了,萬花筒般的每一個碎麵都照出同樣的臉。

也不知滾了多久,多遠,全身已被泥水糊住,李白漸漸感覺到靜止……好像一個顛覆的沙漏,他已經沉到底部。這是靜止嗎?真的嗎?他好像可以從衣袋裏摸出手機,對著Siri,他讀出熟背的手機號,撥打失敗才想起自己沒了SIM卡。接著又按下緊急備忘,李白想說點什麼,他說完了,勉強睜開眼,好像可以看到屏幕的亮,可以給這段話寫個名字。所有光都有重影,想寫我愛你,到底寫出的是什麼。李白沒有力氣再去檢查了,強烈的眩暈撕扯他頭腦的一切活動,隻是在想,如果這些都不是真的,還是幻覺……

最大的遺憾是什麼。

嘴裏全是土腥,又好像剩下一點止咳糖漿的味道,從眼睛到腦門都很疼,像在流血。楊剪又來找他了,把那些碎玻璃拚起來,圓成單獨一麵鏡子,映出清晰平滑的麵孔。在他漆黑的視線中,楊剪亮得像彎明月,還在問他累了嗎。

累了。是真的,很累很累了。

李白很快就昏了過去。

有時候接受死亡並不像想象中那麼困難,而在接受之後,又得知自己還活著,先前的秘密都變得赤裸裸,這才是真正的挑戰。李白醒時正聽到床邊簾子外麵的通話聲,是個南方口音濃重的男人,也許是醫生,正在給人指路。到了貴陽該怎麼走,到了銅仁該怎麼走……他再熟悉不過了。

那人還這樣稱呼對方:楊老師。

李白頓時頭痛欲裂,差點一坐而起,全身卻疼得使不上力氣。他聞到一股難聞且濃鬱的味道,周圍有人在罵,問護士跑哪去了,有人在哭喊,求護士輕點,那股潮乎乎的餿味大概來自於他們。他還看到簾子上印的“德江縣人民醫院”的字樣,愣了一會兒,最終不得不承認,自己還活著。

這件事被通知給了楊剪。

本以為那人聽見自己沒有大事,不是活不下去了,還會繼續陪自己維持那個約定。他已經失敗了吧,他什麼都沒做成,還倒黴撞上天災,連車帶行李全都沒了,都是因為他磨磨蹭蹭錯過了時機!那又哪來的理由和資格?他寧願楊剪充耳不聞。

也不要看他的狼狽。

可楊剪真的要來了。

現在已經快開學了,不是嗎?帶高三要從月初就開始開會備課,不是嗎?這些都是真的。

可楊剪來也是真的。都已經從貴陽出發了。

那就等吧,等等等等等,李白遲鈍的大腦緩緩地轉,像個憂愁的懦夫那樣等,像個快活的傻子那樣等。

電話掛斷之後,簾子有動靜,李白在它被拉開之前閉上了眼,有人給他臉上的傷塗火辣辣的藥水,他也麵不改色。

他準備裝睡到底。

也準備等到底。

身上什麼都不剩,在這等待的過程中,李白也看不了時間,隻聽到有新人進來,也有人被送走去了ICU,但他覺得自己沒有等太久,又像是等待本身也漸漸褪去恐怖,成了一件可愛的事。他的手指漸漸恢複了靈活,腰上也有力氣了,腦袋裏有好多想法,簾外傳來熟悉的聲音時他卻再度變回空白,動都不敢動上一下。

睜開裝睡的眼,李白透過縫隙去看。

楊剪側對病床,微微低著頭,正和醫生小聲交談,很快又拿起手機外放著聽。楊老師我愛你。怎麼嗚嗚咽咽的全是哭聲。楊剪聽得風平浪靜,他也被淋濕了,夾克衫上全是水痕,頭發硬邦邦地不肯貼上頭皮,卻終究無法蓬鬆,就像是梳了油頭。

這是什麼冒雨跑過來的小動物。

李白已經無暇自顧,隻是貪婪地看著他,心裏胡思亂想,在預感他要轉臉或是移動視線時,又緊緊閉上眼。可是閉不閉眼又有什麼區別,無論如何,這一次還是他打破了約定。

楊剪也還是找到了他。

他聽到床邊的持續輸入的點滴,聽到窗外的殘雨。啪嗒,啪嗒,它們都發出水的聲音,是在倒數,還是剛開始計時。那人終究要靠近,和他對視。他的杯子在哪兒呢,緊緊抓在手裏,可他自己都被淹沒了,淹成一麵湖,他站在湖心隨時都有可能沉沒,低頭去看,湖水映出的卻是別人的影子。

而現在,此時此刻,這影子竟從湖底爬了出來,站在和他相同的平麵,走近他,攪動他的波光。門簾被拉開,楊剪的味道像積在左右心室裏的一把灰,灑滿了李白的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