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要行凶,他總不該自己疑神疑鬼緊張兮兮吧?
問或許會得到答案,但如果楊剪有什麼是要告訴他的,他何不再等一等。
相信,等待,都不是容易做到的事,接下來會走到什麼地方,遇到什麼人也沒有定數,可是李白抖開自己的心,仔細看了看,並未找到不安。隻要是一起走的,那就是他要找的路。他和楊剪都已經學了這麼多年,也錯了這麼多年,現在終於有了一點默契。
五天之前李白是中午進山的,冒雨前行,速度也開不上去,所以耽誤到了晚上。這回出發得早,路況也比另一邊稍好一些,盡管要繞個遠,兩人還是在白天過完之前就翻過了那道陡峭的山脊。路麵彎折,從向上轉為向下,楊剪在山頂上打開工具箱,卸了車牌檢查了水箱,還磨了磨那把刀子。李白蹲不下去,隻能杵在他旁邊向山下俯瞰。
孤峰就在那兒了,終於見了“廬山真麵目”,隻能說它的確矮得格格不入,一個不起眼的果核,一塊長滿青苔的石頭,楊剪站起來,把鋥亮的西瓜刀遞給李白,和他一同望去,天色早已過了最亮的時候,隔了層薄霧,山頂低得看不清楚,被這麼兩列大山簇擁著,用“峰”來形容它都有點過頭。
下山有近路,要比爬山快上許多,到達孤峰腳下時,黃昏剛剛開始。這裏竟也有座村莊,同樣受了災,不過並沒有到多麼嚴重的程度,隻是有些房屋損毀,路還是好的,也不見有救援隊的車輛停留。
楊剪看了李白一眼,李白就按照事先說好的戴上口罩,做出沒什麼精神的樣子,仰靠在椅背上一動不動。車速放慢了,沿著貫穿村莊的那條窄河徐徐經過甘薯地,經過李子林,滿眼的黑綠都要把視線淹沒,前方傳來人聲和樂聲,熱鬧得很。隻見水塘旁邊一塊平地,大概是村子中央的小廣場,眾多人影立在上麵,有說有笑地圍攏成一隊,緩慢地向前挪移。
“是蘆笙。”李白看到老人們捧在手裏吹奏的簧管,形似薩克斯,卻是由竹管拚成,頂端高高地翹過了人的頭頂,綁著鮮紅的緞子。幾排挨著幾排此起彼伏地響,形成一種悅耳的共鳴,卻又有種奇妙的悠長,仿佛車子開得再近,這吹奏聲聽起來還是一樣的遠。
“有人結婚啊,”楊剪放平目光,把車停在離廣場最近的岔路口,拉下製動杆也搖上了窗戶四扇,“這是個苗村。”
又等送親隊伍走遠了些,他下車了,李白把西瓜刀揣在袖子裏,看他走到百步之外,和隊末的人交談了幾句,接著就領著一個藍衣老頭往車這邊回。剪影逐漸清晰,隻見這老頭佝僂著背,僅僅能到楊剪手肘的高度,手裏還拎著一籃紅雞蛋一籃牛肉幹,大概是婚宴的伴禮,看起來挺沉,但他健步如飛,黑瘦麵龐上的一雙眼睛也是亮閃閃的精明。
楊剪帶著他敲窗戶,李白就適時地把玻璃降了下來,動作遲緩,繼續沒精打采地呆坐著,被他扒在窗沿打量。
“醫院都不收了,我弟弟這麼年輕,誰都不想看著他等死,”楊剪語速很慢,淡淡的疲憊愁容掛在臉上,“我有個老同學是德江人!我也聽得懂一點德江話,他給我們指了路,說這邊有個大仙,戴紅麵具,神得很,讓他給我們看看說不定還有救。說他就在這山上,您聽說過嗎?”
老頭咕噥了兩句,嗓子很粗,口音也很重,楊剪卻能夠回上話來,“對,白血病,”他放大聲音配合他的耳背,“您說他就在山上住著?哦,那座山,這兩天大雨他也沒下來?”
“沒有大事不能下來,下來就不神了是吧……昨晚還亮了燈?好的,好的,謝謝您,”楊剪打開後廂,把整條軟中華塞到老頭手裏,“打擾您了,村裏有喜事,我們意思一下。”
老頭眼睛瞪圓了,嘴裏發出短促的嗬斥,一開始還不肯接,凶巴巴不停地叨叨,楊剪就一直跟他笑,一直把煙往他手裏遞。最終當然是成功了,見老頭把煙揣到襖子裏,揮了揮手,頗有種事了拂衣去的風度,楊剪則掏出南京,給自己點了一支,抽到一半才坐回車裏。
方才笑眯眯的臉已經冷了下來,若有所思地,他還看著前方已經走遠的婚隊。苗族婚服並非以紅色為主,其餘隨隊的更是穿得斑斕,然而有殘陽照著,卻是紅得發黑的一大片了。
“楊老師,”李白緊緊握著袖口裏的刀柄,忽然開口,“咱們說好了,你把車門鎖上,車窗也是,離開這裏之前輕易不能打開。”
“我感覺這兒到處都有股陰謀的味道。”他又道。
楊剪吸了口煙,等著他說下去。
“就是很奇怪吧,哪有天快黑了去送親的?”李白把口罩拉高了些,細眯起眼睛盯著山隘裏的那顆日頭,“而且深山老林裏一個寨子,旁邊的山上住的就是邪教頭子。我查過,苗族分很多種,有的就很邪乎。”
“這個確實要避諱,”楊剪卻道,“晚上送親,因為結的是冥婚。”
“冥婚?”李白一下子坐直了。
“也不完全是,男的婚前死了,女的準備守寡陪他。”楊剪按滅了煙,打開空調透了兩三分鍾的氣,之後還真按照李白說的,鎖上了窗也鎖住了門。他把車子往前開了,還是那樣不疾不徐的,而此時李白也從語塞中恢複,試探著問:“自願的?”
“可能吧。”楊剪說著,車輪軋過滿地紅紙,經過那個已受冷落的小廣場,轉到窄河另一側的路上。拐上孤峰的山路之前,在那個路口,李白看見隊伍聚集在下遊河畔,一個竹排浮在水麵,一身盛裝的女人站在人群中心,正對著它痛哭。
“那上麵綁著的……是個紙人?”天色太暗了,李白看不清楚。
“是,剛才被人舉在隊頭,”楊剪目不斜視,“救火燒死的,沒有全屍了。”
女人已經摘下頭上華麗的銀飾,好像還剪了一段頭發,一同放了下去,隨後這竹排就被解開繩子,順流漂遠。
“害怕嗎?”楊剪沒有急著上那山坡,“也可以原路返回。”
“我覺得她是真的很愛她的丈夫。”李白摘下口罩,握了握他搭在製動杆上的手。楊剪似乎有點驚訝,接著就笑了,盤山而上時,李白聽見蘆笙又吹了起來,伴隨的還有歌聲,一個女聲領頭,跟上來男女老少的吟唱,濃霧一般飄蕩在河流上麵,離他們越來越遠了。
垂眼就能看見火把,初初燃起,映得那片河岸一片通明。真讓人錯覺是在對歌了,李白想起自己查過的資料,農閑時在寨中,苗人你來我往地唱上幾天,就能定下終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