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孩子的臉(1 / 3)

盡管雨停了,夜空放晴,天氣預報也說短時間內不會再有降水,夜裏出發去山裏走泥路還是太危險。那天晚上兩人在酒店樓下吃了頓酸湯豆米火鍋,睡前就著二十多寸的小電視看了兩集當地電視台轉播的熱門電視劇,看困了自己,接著就早早地躺下了。

那張濕亂的床已經被服務員整理回原樣,但他們躺的卻還是另外那張新的,楊剪靠窗,李白靠著中間過道,醒時麵對麵的還有點尷尬,等到楊剪睡著卻又不一樣了——楊剪在李白旁邊總是入睡很快,還會不自覺地往人身邊靠,在涼颼颼的秋冬季節尤其明顯。李白屏著氣,挨得更近了些,輕輕摟他的腰,也就忘記了失眠的感覺。

結果第二天六點出頭就醒了。

隻能怪前幾天黑白顛倒睡得太多,好不容易清醒了一會兒,除了購物上床之外也沒幹什麼別的,實在是困不起來。惺忪間,李白聽見均勻平緩的呼吸,楊剪還在睡著,於是他也把眼皮合了回去,試圖再讓自己眯上一陣子。然而越眯就越像掙紮,越掙紮也就越清醒,李白最終放棄抵抗,一打眼看見的,卻又讓他呼吸一滯。

窗外有霧,霧中有遠山,有在建的高大樓盤,裸露在外的鋼筋結構就像一簇簇鐵樹,也有雨後寒冷的天空,半片雲都不掛,隻懸了一顆模糊的太陽,白光泛濫,從天邊抹開青藍。

而楊剪就在這背景中靜靜地躺著,發梢、耳尖、流暢的頸線,都像透明似的,都有光。

這讓李白沒法不看入迷。

等到那雙眼睛在自己麵前睜開,隨意揉了揉,他才停止怔愣。

“早上好。”下意識說。

“早。”楊剪說,突然特別認真地看著李白。

兩指觸到他的眼皮,隻是蜻蜓點水的一下,食指湊在鼻尖,楊剪把摘下的東西給李白看,原來是一根睫毛。

李白聽到自己劇烈的心跳,脈搏已經鼓動到耳畔,故意的?不是故意的?都讓他臉紅。他躲開楊剪似笑非笑的眼睛,抓來他的右手,看他黑色的石英表盤,“七點整,你天天上課都養成生物鍾了?”

“巧合而已,”睫毛還在指尖,楊剪打了個哈欠,“平時七點一刻也不想起。”

李白笑了起來,楊剪每次起晚之後邊刮胡子邊梳頭發的生死時速狀態浮現眼前,就像發生在昨天似的。反正家離得近又不用看早讀,楊老師賴床總是理直氣壯,也不會抱怨同睡的那位不早叫他,隻會把早餐從餐桌拿走,叼著它握方向盤。一年多了,還是沒有變嗎?還是說楊剪又開始失眠。李白琢磨著那套房子裏麵現在會是副什麼模樣,按楊剪的性格……應該是幹淨的,光禿禿的?卻沒問出口,他覺得現在的自己或許有機會回去親眼看看,“要不再躺一會兒?”這樣說著,他趴到楊剪肩側,把自己的重量放在上麵,手放在他腰後輕輕地撓。

沒撓幾下子他就被反壓回枕頭上,楊剪臉上一點困意也看不見了,蹙著眉,摸了一把他的額頭,順帶摸了摸臉,李白知道自己已經退燒了,剩餘的症狀隻有喉嚨的腫痛,隨後就瞧見那人起身下床,一邊係著襯衫扣子,一邊側過臉來用眼角看他。

“起床吧,”楊剪說,“把藥帶上,我們下樓。”

病號服終於換掉了,闊腿牛仔褲容得下石膏,不過要把那褲筒捋順,還得楊剪蹲在床邊幫李白整理。那頓早晨吃得也相當豐盛,是李白先前惦記的油茶跟糍粑,卻不是醫院旁邊的那家店。楊剪就近找了個鋪子,味道甚至還要更好——未免太輕車熟路了,李白吃飽了,就著熱水喝藥,看著桌對麵的楊剪用雞蛋糍粑蘸著一疊柴火糊辣椒收底,總覺得這人對這片地界太過熟悉。

楊剪愛觀察,應變能力也是沒得說,跟他去什麼陌生的地方都不用擔心餓著,也不用擔心迷路。可他在這裏表現出的那種安適勁兒實在是太強烈了,車裏開著導航,卻經常不看,此刻連本地野過川辣湘辣的火爆辣味都吃得麵不改色。

就像是來過很多次一樣。

飯後又去了趟超市,李白要買刀,隻買了一把,長刃尖頭,適合切西瓜。他還特意買了個西瓜來顯示這把大刀的合理性。楊剪卻買了不少零碎,有口罩,紙筆,麵包巧克力礦泉水,還有一條軟中華,一個包含了手電筒老虎鉗以及各尺寸改錐螺絲刀的工具箱。他把它們全都放在後座,壓著李白的刀刃。

先前畫的地圖,記的路線,全都跟著那輛爆炸的車子一樣流落荒山了,出城之後的路隻能憑著李白的記憶走。花了那麼長時間打聽來打聽去,並且差一步就到了,李白對自己的方向感還是比較有信心的,可是路會封嗎?那紅麵具會不會已經被泥石流嚇跑了,轉移到政府提供的避難營地?總要去看看再說。他記得那是座孤峰,比較矮,夾在兩道山脊之間,要走進去就必須得翻越一座。已知自己走的那座山體已經垮塌,路也沒了,剩下的選擇隻有更偏遠的那一邊。

有電子地圖參考,山腳找得很準,一路也沒有看到前方封山的警告牌,李白懸空的心一點點放下去,然而這邊的信號比他先前走的那邊還要差,上到一半就隻有2G網絡了。楊剪找了塊寬敞的路麵停車,要李白把自己的背包從車座側麵拔出來,翻一翻,夾層裏有個印著北京四中的信封。

信封裏裝著三張紙,是這片山地的衛星地圖,彩色打印,放大倍數不同,最清晰的那張足夠辨認山脈基本走向,還有一張背麵印的是山路平麵圖,左右反過來,尺寸對得相當準確,擱在亮光下麵就能透過紙張直觀地看到山地間道路的排布。

每張紙的截屏日期顯示都是八月二十六號晚八點十九分。

“我們在這兒。”比對著電子地圖最後卡住的畫麵,楊剪勾出了一個圈。

“在哪兒打印的?”李白問。

“家,”楊剪把方向倒正,踩上油門,在山路內側貼著邊走,又有濕潤冷氣從半開的窗口鑽進來了,吹得人非常舒服,“他們說你被埋在這片山裏。”

那種感覺越來越強烈了,李白看地圖,指方向,目的地也是他定的,這條路走過去,主導卻仍然是楊剪。楊剪太放鬆了,簡直不像是要去殺人,而是身處一趟長途旅行,有備而來,避開人世,也完全沒有掩飾的意思。心裏的猜測有很多,李白卻保持了安靜,隻是乖乖在地圖上做下一個個標示,看著剩下的路途逐漸縮短。

他得盡量做到和楊剪一樣的狀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