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番外三《因為我寫了一封遺書》(2 / 3)

就這麼忽遠忽近地又走了一小段,周圍都是匆匆的人,還有自行車的鈴響,楊剪卻無暇看得更細,或者說,夢得更細,他隻是盯著那影子,遠時能融入早晨濃重的霧靄,近時又觸手可及。途徑梅蘭芳紀念館時,還差一個路口到校,楊剪又教他停住了。這次是用手,提住書包頂部的把帶,他把他拽回自己身前,差點就貼上後背,右手摁住肩膀,把人固定住,左手拉開包鏈翻找。

還真有學生證,心想事成,一掏就是。照片容貌對得上,九八級六班的字樣也清晰。

同班同學。

名叫李白?

“你幹嘛!”李白似乎不敢扭頭,隻敢大叫。

楊剪想看得更具體一點,此刻除去頭發和衣服,能看見的隻有一截後頸。於是他一邊看著那塊皮膚,仔細地,目不轉睛地,一邊把銀杏葉插到學生證的塑料套裏,平平整整地夾住。啪嗒一聲,它墜回李白的書包。

而肩膀上的手抬開之後,李白仍縮著脖子,一動也不敢動。

“你要遲到了。”

楊剪說完這句就飛跑起來,聽到身後追逐的腳步。

5.

就算在做夢,學校也是能讓人迅速消磨耐心的地方。楊剪認為這一定是日有所思所致,李白都爬到夢裏提醒他背蜀道難了。好在這位李白除了名字之外跟那位詩仙毫無重疊之處,隻是普普通通地在遲到罰站後跟著他,出現在他的班級裏,做他的同桌,掩埋在最後一排,低頭在紙上亂劃拉,抬頭看著黑板發呆,如任何一個頭腦空空的同學。

還挺會偽裝。

素不相識,夢已經做了這麼久,他想告訴自己什麼呢?

這天又放了一次榜,又是很多人不吃午飯也要在櫥窗前擠成一團,楊剪剛走到外圍,迎麵碰上了林黛玉,臉也看不清楚,但楊剪知道是他。

“恭喜。”林黛玉說。

“這是幾月考?”

“十月。”

說完林黛玉就擦肩走過,接著泯然眾人了。

所以,這百分百是夢了,十月考那幾天楊剪的手還握不了筆,楊遇秋把他關在家裏,買了一堆鴨血給他燉湯,他還是貧血。等他再把身子轉正,撞進耳畔的變成李白的聲音,“哥,你考了第一哎!”

撥開人群拚命擠出來,李白像隻撞破籬笆的兔子,撞回他身前。

楊剪差點抬手抱他,意識過來時,雙手成功在腿側穩住,腦子裏感覺卻越發奇怪,“你考怎麼樣?”他垂眼問。

李白頓時目光躲閃,故作鎮定地走過他身旁,跟林黛玉一樣的路子,卻沒有消失人海,隻是停步轉身看他。楊剪也沒再費口舌,自己鑽到人群之中,把櫥窗裏的表單從頭讀到尾,隻覺得所有人都在背後推搡,他讀了好久,再擠出來時,李白還是站在那兒,突出於眾多朦朧麵孔,背著兩隻手,歪著頭,看著他,那些亂紛紛的人影都成了這定格的一部分。

至少不是倒數第一,楊剪覺得這鬼還不錯。

他們一起去食堂吃餛飩,一起泡沒有味道的餅,一起回到教室。

楊剪堵在李白前麵,先他一步翻了抽屜,拿出一瓶差點翻倒的紅墨水,接著又拿出留給自己的那瓶。桌鬥裏的卷子得以幸免,不過墨水沒有瓶蓋,實在不好保存,楊剪單手拎著兩隻瓶口,穿過那條被小腿、膝蓋、運動鞋和吵鬧充塞的過道,走到第二排一個男生桌前,沒記錯的話,這是學習委員。

楊剪還記得他長什麼樣,以及轉頭回看時眼裏一看就透的東西。

“……有事嗎?”學習委員問道。

“物歸原主。”楊剪放下墨水,桌麵上碰出清脆的兩聲,他回到自己的位子,李白果然抬著腦袋,一臉的崇拜。

“哥你太帥了。”他小聲說。

楊剪靠上椅背,蹺起一條腿,旁觀這午休中的班級,看它在短暫的死寂過後重歸於吵鬧,心想,如果你知道我其實想把那兩瓶都灌進他嗓子裏,看他咽下去,兩次都差點這麼幹了,就不會覺得我帥了。

他也不太喜歡被人這麼盯著瞧,被盯毛了,他才轉臉去對視。

李白立刻低下頭,假裝認真寫題。

“你準備一直待在這兒?”楊剪問道。

李白眨了眨眼,又投來不解的眼神。

“我要走了。”楊剪站起來。

“哦!”李白居然也站了,反應變快了許多,麻利把桌上的東西往包裏塞,“我才想起來,咱們下午還要去打工。”

6.

如果這一切都是對過去的效仿和投射,那麼,在走之前,必然還有一道麻煩在等。果然,剛下了一層樓梯,徐海波的蛤蟆鏡就跟他們打了個照麵,“等等,楊剪你給我回來!”也是熟悉的讓人想起新聞聯播的聲線。可他追不上,楊剪這回沒有乖乖跟在他身後往走廊盡頭的辦公室去,抓上李白的手腕狂奔,早已經跑遠了。

這是印象裏最爽的一次逃學,盡管現在談印象也讓人覺得虛無,琢磨一些虛無的東西能讓楊感覺到相反的安全。沒走校門,托著李白爬牆隨後自己也翻了過去,楊剪並未像預想中那樣冒出鼻血,他覺得自己做的簡直是美夢了,而李白並無惡意,也不煩人,已然變成攜帶許久的隨身物品,當然可以跟在他身後,當然也可以,坐在自行車後座上抱他的腰,和他一起經過路口綠燈的最後一秒。

他們去了動物園批發市場,也是楊剪最近的收入來源。幫人理了一下午貨,楊剪驚訝於自己在夢境中思路的清晰,那些花花綠綠的衣裳被他打包成混凝土塊一樣整齊的東西,李白就在旁邊學著幹,從一點到六點,兩人統共得了三十五塊錢。

楊剪把李白到了旁邊百貨大樓的地下一層。一家湖南魚粉,八塊錢一份帶半條鯽魚,湯裏煮了小米辣,老板娘混熟之後還給他免費加粉,是他秋冬季節體力勞動過後常吃的東西。

“哥,你在想什麼?”在窗口排隊時,李白揮開他麵前的嫋嫋水汽,這樣問他。

“我在想為什麼這麼真實,”楊剪微微蹙著眉頭,看自己的手心,“幹活還能把手磨破皮。”

“你也可以帶我去幹別的啊,坐公交繞著北京走,我們的錢還夠坐上好幾圈。”李白挨上他的肩膀,表情無辜又天真。

“哈哈。”楊剪幹笑兩聲。

“你是覺得你在做夢嗎?”李白又問。

楊剪沒回答,在夢裏承認自己做夢,是不是就要醒了。他暫時還沒那麼迫切。端上兩碗粉找了張稍微幹淨一點的桌子,李白捏著勺子筷子,嘴巴也閉上了,低垂著腦袋沒再多問。

但他幫楊剪把鯽魚的刺都挑了出來,那麼細那麼碎的骨頭,找也找不完似的,他的筷子尖卻是又快又準,在手邊堆起一小撮,熟練得就像是條件反射。

而楊剪怕麻煩到了一定境界,的確不愛吐刺,一般做法是大的拔出來,小的咽下去。

現在這種關心真是……無微不至。

“你是來找我的?”楊剪忽然問。

“我?”李白把碗推回他麵前,抬眼想了想,鄭重點頭,“當然。”

見楊剪不語,他咬斷一筷子米粉,又道:“這家店好好吃哦,十年二十年以後不會倒閉吧。”

楊剪還是不吭聲,去前台加了一份煎蛋,扣進他碗裏。

“看到我,你有沒有想到什麼?”李白撐住半邊臉,用筷子捅破半熟的蛋黃,“不想回答也可以不說話的,不用再去給我加東西。”

楊剪笑了,還真就順理成章地不再跟他聊天,迅速吃完自己那一份,弄得李白也不再細嚼慢咽,端起大碗呼嚕嚕喝湯,喝到小米辣,捂著嘴嗆紅了雙眼。

“你急什麼?”楊剪偏偏還要逗趣似的問他。

“我以為我們馬上還要去幹活……你不想花姐姐的錢,我也不想花!”

“繼續說。”

許是看出了楊剪眼中的狐疑,李白的聲音更低了,已經不剩下什麼底氣:“那……除了幹這個,你,我們,還靠什麼賺錢?”

“運貨,打字,修電器,幫人遛狗,什麼都行,”楊剪還是直直盯著他,“給我兩百塊錢,我可以保證畢業之前沒人敢放學堵你,範圍從車公莊到東直門。”

“你還是不要老打架了。”李白眼巴巴道。

楊剪笑了笑,想,打架確實不好,那你為什麼還要裝作和我很熟?

而李白偏偏不自知似的,仍在說著“我們”,“今天吃飽了,我們還是去學習吧,”從他的神情之中可以看出明顯的靈機一動,“夏天的時候,我們在乒乓球桌上寫作業,還記得嗎?你坐桌子上,一直抽煙,在我的本子上打大叉子。”

楊剪想說“胡扯”,他上個月才抽了第一支煙,在那之後,也沒再破費給自己買上一包,又談何上癮。

“有嗎?”說出的卻是不痛不癢的話。

李白讓他想到幽靈,與“鬼”存在某種微妙差別……憑空出現,本身就像無稽之談,卻很難下重手去驅趕,竟能讓人自疑是否真的有這麼一個透明的家夥跟在身後很久了。

巧合是不能回家也不想留在教室的時候,楊剪還真想過利用一下操場上的器材。

“有啊!”李白信誓旦旦,“有好多夏天呢,我們寫了好多好多題,你要我學習,我就不到處瞎玩,但我現在還是這個爛成績。”

“那就不是態度問題,是笨的問題。”楊剪總結道。

“我就是笨,你要我怎麼辦!”

“我教你,”這話是從齒間流出的,怎麼說得這麼自然,好像把回憶的分歧也合並了,“以後上一個大學,我繼續教。”

7.

李白張著嘴,呆住了,楊剪也對自己感到驚訝,之後匆匆離開,又匆匆爬回地麵騎上車,兩人都各懷心事,保持沉默。

楊剪心知自己確實不能再說了。先前還覺得是夢,是鬼,是一抓就散的東西,現在卻覺得如果真的能夠一起上大學也挺不錯,這是什麼離奇發展?

填補源自缺失,可是自己真的有這兩種東西嗎?缺的那一塊,是給李白留的?

並沒有吧。

如果現在他回頭看著李白,就會感到難過,新鮮裹著陳舊,是在冰箱裏放久了從心兒裏開始發蔫腐爛的水果,所以他把老二八騎得飛快,目不斜視。歸根結底隻能怪那座天橋,黃昏時汗透的校服被冷風吹成冰,推著車,他們饑腸轆轆,頂著雞皮疙瘩從那橋上走過,卻是誰也沒有打哆嗦。那時楊剪微微抬著下巴,用眼底去看那顆下墜的太陽,有關以後要做什麼,也不過隨口一提。

“我要學物理。”他說。

“物理是最賺錢的專業嗎?”李白繞在他身旁,忽前忽後,忽左忽右,單薄得輕飄飄的,能用翩躚形容,像是長出了翅膀。

“不是。”楊剪的回答沒有遲疑。

“你可以去學醫,學電腦,學商科……”李白轉身對他,枕著落日倒退著走,“比爾蓋茨是幹什麼的來著?”

“我要找到自旋大於5的粒子,產生超出光速至少幾萬分之一的速度,快過引力,逼近極限,”楊剪自顧自地說著,目光落在李白臉上,卻又仿佛穿透他看得很遠,“我要發明一套能產生這些條件的機器。”

“我聽不懂。”

“宇宙弦是可以撥動的,時間是可以形變的,我能遇到過去的自己。”

“那未來的你呢?”

“就遇到現在的我。”

“你一定做過自己非常後悔的事。你想阻止什麼?”

楊剪愣了一下。

“沒事,我也做過。”李白撲上來抱他,撞歪了他的車把,卻沒讓他反感,“你要是去時光旅行,也帶上我好不好?”

“我隻是想靠這個發財。”楊剪卻道。當夢做得太大膽,就會招致普通人的不屑,這是一條媲及定理的因果,整個學校裏他最尊敬的物理老師失笑的臉都是應證。被普通人包圍是最沒意思的事。誰知李白沒有不屑,所以李白不是普通人。這樣一個人出現了,和他做一場格外長的夢,他可以不顧一切地誇下悖論般的海口,亦能想象自己做成了文明再發展幾百年也做不到的事,盡管承認後悔令人沮喪,他保持著自己絕大多數的警戒,最終也沒有承認李白的推斷。

至少這樣的相處時光是值得愛惜的,楊剪似乎是第一次,對某一個人,這樣想。

它催生一種叫做感動的,讓人不忍心刨根問底的情緒。

8.

楊剪決定把李白帶回鼓樓,帶到唱片店去,天已經黑透了,那裏很暖和。他們可以共用一張桌子,可以聽聽他喜歡的歌,或許也可以站在被黑膠填滿的牆角,一起抬頭,久久地看著吊頂上那顆有著長鏈子的正七邊形水晶燈。

據說是老板太爺爺留學歐洲帶回的傳家寶,也是涉及“漂亮”,楊剪會下意識想到的。

也不用說什麼話。

平靜是漂亮的,漂亮的東西也讓人平靜。

因此當他們繞過鼓樓,在必經之路的巷口遇見那群混混時,楊剪心裏難免升起一股平靜被打亂的不悅。李白還在談天說地,煞有介事地糾結以後要一塊上哪所大學,楊剪說唱片店裏二號櫃子第三排靠左有張他沒聽過的碟,封麵是北大西門的牌匾,他說待會兒找出來給李白看看,以後萬一考上了,就買來聽聽。可惜冤家太多,路當然寬不起來,楊剪定睛看了,確認無疑了,他的閑談到此為止,路也沒有改變方向。

這是種無需看清五官的熟悉。一個月前他就是這樣騎車過去,迎麵碰上,停車,那邊領頭的攔他是有事要和他說,卻總把那兩句廢話像口痰似的含在嘴裏。

隻能說高傑養的這群兄弟都太廢物,隻會挑人落單的時候撒野;也不忠心,他們拿著一遝照片調侃,小弟把塑料打火機往楊剪身上拍,領頭的叼著一根,嘴巴誇張地撅成一團,小眼睛細細地眯起來,等楊剪走上前去,給他點。

讓這個不討大哥喜歡的男孩痛苦,憤怒,用言語或者拳腳,這些年來已經成為了他們固定的娛樂項目,當楊剪漸漸麵無表情,也學會了還手,他們就想出更多的花樣。

楊剪對此心知肚明,當時他鬆開把手,自行車就撂在地上,他把打火機撿了起來,他沒有說話,也確實走到了大哥麵前。

點燃的卻是那些令人津津樂道的照片,火苗瞬間躥高,差點燒到了大哥的手。

如果做這個夢就是為了重蹈覆轍——蒼天啊,楊剪對打架沒什麼情緒,卻一點也不想再看一遍照片裏的畫麵。應該是這群人偷用了高傑的數碼相機,他的姐姐在照片裏,沒有穿衣服。

狠且聰明的做法是沉住氣,找個機會讓高傑聽到他們說“嫂子真美”,至少不應該自己把證據毀了,楊剪當時知道,現在也明白。可他回頭叫李白下車,又一次鬆開車把,又一次撿起了那隻火機。

火苗的形狀好像都沒變。

他就是看不得這些東西在世界上多存在一秒了,哪怕是他的夢中,更何況是他的夢中。

於是那支煙又一次被狠狠摔到地上,和那些相紙一同萎縮成焦臭的一團,被扭打的人群用鞋底碾爛。楊剪這回少吃了點虧,他知道什麼時候會聚起來物流雙手把自己往地上摁,也知道哪裏會掃來一條腿,打火機被踩碎在同樣的磚塊旁,液態丁烷的汽化嘶嘶作響,在他伸手撈磚的時候吐出同樣灼人的低溫,但這回楊剪騎穩了,成功把人壓在地上,躲過直衝後腦勺的拳頭,把磚頭拍上領頭的腦門。

還真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