磚也碎成兩半。
楊剪笑起來,就算他寡不敵眾,最後還是沒能避免被八個人堵在牆角的結局。十多隻手按他的肩膀,他坐下了,看到路燈上安裝的相同的掛鍾,九點零五分,又是九點零五。疼痛如上次那般溢過了麻木的界限,身上的每個關節都像被卸開了一遍,潦草地拚回去,他暫時使不上力氣,鼻血不住地流,似乎也沒有幾塊皮膚是好的了,血又黏又熱,流過很多地方,變得冷。他用模糊的視線掃過那些擁擠的人臉,心裏想的也是重複的事:如果你們今天沒把我打死,以後你們都不會好過。
第九個小弟把領頭的扶了過來,剛醒,一瘸一拐的,手上似乎也沒力氣。楊剪記得自己被抽了二十個巴掌。
牙齒該咬起來了,免得抽在臉上的衝力讓它們弄傷自己。他繼續想:你們會死,我知道。
然而那一巴掌高高揚起,卻僵住,最終也沒能落下來,獰笑釘在臉上,那張臉也扭曲了。楊剪在眼底察覺亮光,是個刀尖,把那個胖子紮透,差一寸抵上他的胸口。
“北京大學,”李白就在這張臉後與他相視,在耳垂旁,肥厚脖頸處那個擁擠的角度,露出那雙清澈的眼睛,方才的對話就像從未中斷,“你會考上的。”
說罷就拔了刀,剩下九個小弟應該是嚇傻了,或者沒有,楊剪抹開眼角的血汙,沒來得及辨清他們處於一種怎樣的狀態,隻瞧見他們像是被綁了的豬,一人被李白割了一刀,割在眼睛上,他們痛苦地捂住雙眼,倒在地上抽搐。
刀刃還是雪亮的,一點血也沒沾,李白把它隨手丟在地上,走到小路對麵,推開了唱片店的門。
9.
楊剪看他的背影。
全神貫注。
充血狀態下,店裏的暖光也能讓眼球刺痛。那時也是一樣,長發披肩的老板牽著自己養的小土狗跑出來,吼了句“報警了都給我滾”,眾人一哄而散後,她蹲在楊剪旁邊。她身上有股甜滋滋的麵包味兒,說十打一太不地道,也說這樣的小屁孩兒她見多了,重點中學的倒是頭一個,見楊剪太疼,又把剛點上的煙遞給他抽。
楊剪坐在原地,銜著那截煙,第一次嚐到煙草的味道,呼吸悠長,他終於不再自虐般盯那些水晶了,側目望向她,每個字都劃過腥得發鹹的齒間:“我是哪樣的。”
“每天沒個正經事幹,憤怒啊,不屑啊,要反抗啊,都喜歡來我這兒聽搖滾,這條小巷子快成鬥毆聖地了,”老板眉眼彎彎,卻歎氣,“爸媽工作忙,沒時間管你吧。”
楊剪沒有辯解,隻是笑,放鬆地仰靠在老房子已經沒了尖角的牆棱上。小狗不停地叫著,血流得太多了,滑在磚石上,把縫隙裏泥土都染成烏黑,那一攤漫到高跟鞋底才真正引起重視,老板大叫著一躍而起,奔回店裏。
救護車很快就來了,而那時楊剪已經無法抬眼去看。
這趟救護車在賬單上是兩百塊錢。
這次他沒聽到那種催命的鈴聲,更沒有誰來打開不合時宜的閑聊,給他塞那難抽的煙。呼吸平緩了,楊剪緩緩在自己身上摸索,沒有那麼多血,也沒有把生命流幹的疲乏預感。
所以,他的覆轍被掐斷了,是李白幹的。
李白從店裏出來了,背後的橙色光圈依然明亮,他好像燒起來了,隨後他熄滅,蜷伏在楊剪身邊,一張薄薄的唱片被放在楊剪腿上,紅色的底,褪色的照片,北京大學。
“你會考上的。”李白抱著膝蓋,偏頭打量他。
“謝謝。”楊剪也在打量,不是CD,是李白。
如果他問“警察要來了,你不怕嗎”,李白一定還會這麼清白地看著他,笑說:“不會啊。”
楊剪的心忽然很靜,他想了起來,自己最後到底寫了什麼。在那張破紙上他用結尾一段話斷定無人能夠為自己死,在人生結束之前,自己也不會和那人見上一麵。
對於他這種跟好運搭不上邊的人來說,反話果然有效。
現在還是一點好運也沒有嗎?
楊剪一寸一寸地看過麵前陰影中半跪的男孩,那感覺就像擁有了一雙嶄新的眼睛。
“我知道你是從哪兒來的了。”他承認道。
“我也知道。”李白也變得格外坦誠。
楊剪笑了笑,拎起身邊幾塊灰磚,把它們丟開,拍了拍地麵。李白立刻就坐了過來,乖乖地挪得很近,捧起他的一隻手,搭在自己臉上。
“其實我很老了。”口鼻被遮住,他笑眼彎彎,“我可以當你叔叔了!”
“摸不出來。”楊剪隻在他臉頰上輕輕撓了撓。
“我說我的靈魂,”李白遲疑了一下,“我是十七歲的我,但我的……對,記憶,我腦子裏有很多以後的事,我知道我們會怎麼認識,要過多久,才能認識。”
“我有個很久沒見的弟弟,”楊剪說,“是你嗎?”
“別提他了。”李白不悅道。
於是楊剪就不接腔了,手心忽然軟軟的,熱熱的,頭腦空白了一下才意識到是李白在舔他的傷。不覺得髒嗎?隻有我會癢,你好像很習慣,他心想。
如果你知道上次有一隻小狗和你幹一樣的事,你會怎麼想。
“你天天這麼做?”話題打開得有些僵硬,“我說以後。”
“你以後又不會天天受傷。”
“如果受傷了。”
“在你同意我這麼做的時候。”李白又舔了他一口。
“……”楊剪抽回手,“我現在不同意。”
“你感覺惡心?”
“隻是不習慣,”楊剪把CD收進包裏,“別想多了。”
李白吸了吸鼻子,卻像是突然多了好多軟綿綿的委屈,仿佛兩人周邊那些滾在地上的人體並非出自他手,他低聲道:“我果然在做夢……”
空中有響聲劃過,是晚歸的鴿哨。楊剪站直身子,單肩甩上背包,他們被一地橫躺的人包圍著,大多數還都在翻滾扭動,要離開隻能依次跨過去,李白卻沒力氣了似的蹲在原處,目光空茫了,嘴裏還在念叨:“哥,你覺得這些是什麼?人?死人?肉?屍體?”
他大概剛剛回過味來自己做了什麼,臉上的血滴子被他抹開一大片:“我想殺掉他們,手裏就有了刀……看著他們我什麼感覺都沒有。好像也不是很惡心……?你是不是已經知道了?還會有很多比這惡心的事,如果我在,我都能幫你做!”
“他們到底是什麼啊?”
楊剪靜靜彎下腰,把長刀拾起,它冰晶似的就要化了,楊剪把刀刃壓在髒兮兮的校褲上擦抹,在地麵抽搐的身體上挨個紮過去,紮到底。慘叫此起彼伏,聽來類似劇烈嘔吐,抽搐全都停止了,濺出來一臉滾燙的動脈血,楊剪低頭在肩臂上抹開,朝蹲坐在地無端發笑的李白伸出自己相對幹淨的右手,“是秘密,”他說,“你和我的。”
10.
離開時警鈴果然響了,這夢還真是邏輯嚴密,秉公守法。卻沒有人害怕,楊剪並不認可李白的觀點,他認為兩個人不能共享同一個夢境,“這是我的夢——”他把自行車蹬得飛快,急於證明自己的所有權,“當我想要夏天,樹就會長出綠葉!”
回頭看,鼓樓的底座竟已被春暖花開包圍。
那些藤蔓,枝葉,爆炸一般翻湧,吞沒了警車,吞沒所有。榆樹冠浮在空中,冬青樹鋪在路沿,春櫻桃李一路追著他們瘋長,嫩芽裏展出成熟的葉,如同睜開眼睛,接著蟬開始叫,夏天正式宣布降臨。李白已經放棄了爭辯,隻會大聲地亂笑,把他的腰越抱越緊,臉把他的後背蹭得更髒,都是一身的血,膠水似的黏。
他居然把這破爛自行車騎上了二環路,二環路也被染得花葉紛飛。太虧了!楊剪笑自己笨,他早該這麼放肆,隻手翻覆,怎麼還能做出在夢裏打工挨揍的蠢事。二環路卻延伸到他意想不到的地方,那個廢棄的酒店大樓怎麼變得燈火通明了,枝椏緊逼身後,隨時要擠光一切似的,隻能丟車爬樓了。像個惡作劇完就跑的小孩兒,李白跑進門裏就又叫又笑,弄啞了嗓子,卻也弄得楊剪忍不住發笑。隨後兩人驚覺消防通道空空如也,所有的台階被一並摘除,搬空,這大樓頓時通順得像個豎直的紙筒,隻有中間的電梯是好的,透明通道裏機器升降,好比脊髓,而等待的牆麵底色漆黑,貼滿海報。
都有底光,除去一張濃鬱的藍,其他是空白。
藍色的海麵上方有一隻藍色的眼睛,上映時間的年份是2000,多嶄新的數字。
他們都覺得這部電影會很夢幻。
“你想看嗎?”楊剪在麵板上按下一串數字。
“可是我看不清幾月幾號!”李白踮著腳。
“我也是。”楊剪的目光放回海平麵上。
“沒關係,我隻想看你演電影。你適合演反派角色,很壞、命很苦、人氣很高的那種,”李白也去看海平麵,眼仁被蔚藍的光線映成半透明的顏色,一如海報裏的那隻瞳孔,他傻傻地笑著,“最後和善良的主角玉石俱焚。”
“那你呢?”楊剪也笑。
“我就演一個平民吧!你們最後一場大戰的時候,我被炮渣不小心彈死了。”
那也是一起死了,楊剪想。
渾身的傷仍在劇痛,楊剪卻仍然無法就此停止腳步,他在李白身後走進電梯,來到頂層。
天台的空氣冰冰涼涼,是脆甜的,像冰糖,楊剪想起口袋裏的糖,“吃嗎?”先出來的卻是圓珠筆。掏也掏不盡似的,圓珠筆鋪了一地,堆成小山,李白在他跟前蹲著,很開心似的掬起一捧又一捧,撒開來,嘩啦啦落在地上,他們同時抬起頭來,眺望來時的路。
二環路漂浮著,大廈,古樓,成群平樸的建築,它們都被怒綠包圍,連夜都要被點亮了,仿佛隨時能崛起一座布滿植被的高山,雨林中的遺址也莫過如此。
“我討厭黃昏,討厭白天,”李白懶懶地說,“討厭夜晚,也討厭黎明。”
楊剪終於抓住了那顆糖,他把它放在手心,他回想這一天,從漱口的水管開始,手指一下一下地揉搓糖紙。
“等你造出那台機器,就把時間消滅吧。”李白回頭看他。
楊剪還是不說話,卻在認真地想。時間嗎?時間。龐大如洪水湧過他的身體。的確可恨,它擁有絕對。它使得青春一望無際,比眼下的城市還要肮髒,脫軌,幹燥不堪,每個角落都有出其不意的愚蠢和不可名狀的悲憤。
昨天他還在想,這一切找不到盡頭。
卻又豐富至此。
夜色降臨,它琳琅斑斕,好一串珠寶。路燈是金子,月光是白銀,處於這樣的年紀,時間的這個節點,那些走過的人都愛追憶,都說他們找個能聊天的人喝幾口涼水當酒,就能惦記上整座北京城。
如果能有真的酒,消滅時間是否都不是難事了。
他們沒有酒,分吃一顆來自年級主任的糖果。大蝦酥掰成兩半,碎渣黏了上手指,不舍得浪費,那就舔幹淨。
“你應該知道我們以後的關係吧?”李白吃完就站了起來,那股冷靜顯得有些刻意,幾顆亂牙都透出緊張。
“猜到了。”楊剪如實道。
“我以後會變好看的,”李白虛虛地合上眼皮,繞著他走了半圈,又是做夢的神情了,“我身上會被我戳很多洞,多出很多閃閃發光的東西。那是什麼感覺,我想不出來。”
“哎,別給我劇透了。”楊剪背著風站,“留點懸念吧?”
“那我們聊什麼啊,”李白揉起眼睛,“如果你現在愛我,我又會是什麼感覺呢?我想讓你抱抱我,也想親你一口,親頭發就好……但我太矮了。”
往上蹦了蹦,他又問:“你想忘了我嗎?”
這個問題有點棘手。但楊剪說:“不想。”
“你會記住我嗎?”
“不會。”
理論上不會。
“活著真難啊,”李白看起來很沮喪,“哥,真的好難。我真想留下來替你殺人!”
替我死還不夠嗎?
“至少活到我們真正見麵。”他也不知道自己該擺出什麼表情。
這至少是句安慰,楊剪想。一種奇怪的、柔軟卻酸沉的情緒緩緩充起他幹癟的心髒,讓他一時匱乏了語言。但李白的確被安慰到了,又那樣純粹地笑著,牽起他的雙手,帶他旋轉。他們不停地旋轉。他看到李白頭發的變化,發絲間插遍顏色鮮亮的羽毛,像個驕傲的酋長。他看到李白睜大仿佛已經看了自己百年的眼睛,用潔白的杯子遞給他血紅的酒,在旋轉的銀河下對他張開手臂。他看到李白長出和他一樣的傷口,每一處都對應。
最後李白變成霧,從他常坐的邊緣墜入一城的樹。
一滴水墜入海。
沒有證據證明它來過,
楊剪的空手裏還剩一張糖紙,他再次揉搓它,靜靜站著,這許久。終於知道是什麼頻率在回響了,也知道是什麼充滿心髒,楊剪並不想抬起頭來,這感覺好比和宇宙共振了一下,再不羈的人都很難對它說不。
11.
再往前一寸這平衡就會被打破了,睡得再沉一點,再久一點,就會掉下去摔個粉碎。
這讓楊剪興奮,他又一次用大難不死證實了自己生存的合理性。視線驀地恢複清明,抬眼再看,日頭還沒落下。
那封遺書就在膝頭,已經被自己捏皺。
保持原位,楊剪待了一會兒。
這天還沒過完啊,黃昏都沒過完呢,連那冷冰冰的台沿都沒被完全焐熱。吹出個巨大的肥皂泡,鑽進去,弄到它破,原來隻用手表的分針走上一個大格,鼻血卻還是停不下來。
楊剪罵了聲,把遺書整整齊齊疊好,夾進自己最平整的一本書裏。
一張紙能有多重呢?
起身背包,地上沒有水管。
“再見!”他對光禿禿的樓下喊道。
電梯還是停運的,他獨自一人走下十九層樓梯,騎上過分輕盈的自行車,回到鼓樓。
老板晚上要出去聚會,已經在等,他也的確應該開始坐下學習了,畢竟還要考北大——這從來都不是夢話。翻到沾了點紅墨水的故事填空卷,第一題是蜀道難。
一張紙可以重過時間,至於多久,他忘了問。
楊剪預感再睡一覺自己就會完全拋下那場夢境,又或是,失去。
他把詩人名描了一遍。
“今天很開心?”老板蹲在門口,和小土狗告別,“終於不是臭著臉了。”
“挺開心的。”楊剪說。
“為什麼啊,”老板笑盈盈地走回桌前,“憂鬱高中生也有不仇視世界的一天。”
“因為我寫了一封遺書。”楊剪抬眼看她,小狗的尾巴掃在腿邊。
12.
墜亡漫長無比,可是任何漫長在那場孤注一擲的憧憬前都顯得世故,光速,粒子,引力,像穿外套那樣穿回這十幾年,李白猛然驚醒,楊剪在旁邊,靠在床頭,正在看他。
“昨晚——”
他們同時開口。
“你先。”楊剪說。
“……我做了個夢,我一直想做的夢。”李白還沉在那種天旋地轉之中,一抹眼睛,視線模糊的原因原來是那點濕潤,他突然很想看電影,也想聽CD,“你的機器,好像成功了。”
“我知道。”楊剪擁抱了李白,低下頭,讓他親吻頭發。